?☆﹀╮=========================================================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柠檬树 作者:苏黎世的猫 文案: 但凡一段伟大爱情的开始,总得有一个先耍流氓。 狗血小白师生恋。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和风,顾少卿 ┃ 配角:张凯丝,丁中一,厉风行 ┃ 其它:师生恋,初恋,九零后 ☆、第一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1) ?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漫长如无垠的星海,属于我的爱情深埋在未明的沙低,寻寻觅觅而尚未可得。   青春渐渐剥离浓艳色彩之前,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分外怀念起他漾起的笑脸。   ——像那一夜的相见,烟火璀璨下,二十岁的清夏流年。   第一章初夏有朗朗和风(1)   九十九朵玫瑰扎成情满意浓的花束,提腕,斜拉,翻转,下劈,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终点处,狠狠砸上一头黑发油亮的脑壳,哀嚎声即刻划破长空。   我双手叉腰,强忍着胃中翻腾而起的酸水,向着狼狈不堪、嗷嗷直叫的丁中一破口大骂。   “丁中一,你到底有完没完了,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招,姐不是你的巴黎欧莱雅,真不值得你拥有。这漫山遍野的森林良木,您老何必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请允许我再一次和善地为您指明道路,直走左转,永不回头,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烟花自耳边噼里啪啦肆意绽放,短暂的绚烂瑰丽,照得这洪水猛兽忽暗忽明。   他弯腰将花捡起来,一脸惨兮兮地望向我,“和风,你别生气啊,我是真的爱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我两眼一翻,没空理他,转身便往宿舍跑,可刚移了没两步,就被他们班的“三朵金花”硬生生拦住去路。   我急了,扭头折返,下了狠心往丁中一腿上狠狠来了那么一脚。他哎哟一声抱着腿乱跳,我这心里窝着的怒气和火山爆发似的往外喷。   “丁中一,今儿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打死我也不搅合。我沈和风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种名字笔画加一块儿还没我一个姓笔画多的男生,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老长一句话说得我差点断气,想着这回总能把他打击一下吧,偏偏他又坚强地支持着,弱弱来了一句,“我改个名儿还不行么?”   我一怔,又恼又急,抓着头发,无法克制地大声嘶吼,“丁中一,你去死吧,我就是爱上那个文文弱弱没品没钱没房没车没用没素质的草包腹黑白斩鸡,也不会爱上你!”   一句话刚完,丁中一的脸立马绿了,就在我兴高采烈高唱凯歌把家还时,隐隐嗅到一阵淡淡的清气萦绕,脚下已有颀长的身影压下,在璀璨的烟火中,一明一灭。   丁中一开始大舌头,结结巴巴喊了声,“顾顾顾……老师好。”   我耳内嗡声一响,还没转头便望见他口中的顾老师从容而来,一手闲闲搭着西服外套,一手插入裤袋。   低头望向我时,淡淡而笑,镜片后的双眼微微一弯,声音和蔼可亲,“你们继续,我路过的……烟花不错。”   刚刚回到宿舍,张凯丝一脸惊诧地将我堵在洗手池处。   “刚刚那个是顾老师?”她咽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他听见你骂他的话没?”   我使劲洗着手,努力摆脱那玫瑰花的气味,冲她白了一眼,“莫惊慌,莫害怕,他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我骂的人是他?”   凯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可不一定……那他后来说什么没?”   我湿手一拍她脑袋,扬着脖子道:“没说什么,就他那白斩鸡能说什么,敢说什么?还不早就乖乖拜倒在我热裤之下,听我予取予求?”   凯丝以牙还牙,立刻反手给了我一掌,在我还击之前,侧身逃去一边,长长叹了口气。   “和风,别忘了,作为失败的典型,你实在是太成功了,连丁中一那二货都对付不了,还想降服聪明绝顶的顾老师?照现在的情况看,是他占据高地覆雨翻云,要想治你简直太容易,作为朋友,只能送你八个字聊表关切:有招想去,没招死去!”   “滚!他那哪是聪明绝顶?”我将她狠狠剜了一眼,“分明是阴险狡诈,伪君子,真小人!”   但嘴硬归嘴硬,就深层次的自我意识而言,我承认凯丝说得并不全错。   电工,力学,丁中一,是本人出了名的三大克星。如果电工力学来自于天生无能诱发恨意的话,那丁中一绝对是个意外。   在上学期挂了这两门大课之后,补考一役方才偶遇丁中一,凭借着他所提供的“内部消息”涉险低空飘过。本以为万事大吉,一切平安,他却如雨后春笋,三天两头跑来告白。   今晚这次弄得尤为盛大,烟火烛光玫瑰一个不缺,甚至拖上班中仅有的三朵金花,站在我的楼下一齐大喊:沈和风!   他接过话:我爱你!   沈和风……我爱你……   我在女生宿舍的最后一栋,又是C座,临着下一号站的A座,两号站之间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两边都听得一清二楚。女生出来围观不足为奇,如饥似渴的男生们也一同站去了阳台,敲脸盆砸水瓶,忙得不亦乐乎,冲这边大声喊着,“美女我爱你,我爱你爱到骨头里……”   “一二三四五,美女猛如虎,甭管长啥样,先让哥香香……”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如果你也待在一个男女比例常年维持9:1的工科学校,或许就能体会我们作为弱势群体的无助与悲切。   这足以解释为何我要如此刻薄地对待丁中一那个家伙,是他直接导致了我的关注率居高不下,成为众多狼友眼中热气腾腾的小红帽一枚!   而我和那后来居上的白斩鸡,却还是这周五才结下的梁子。   那一天,初夏的朗朗和风穿梭过黄澄澄的窗帘时,鼓起一个极大的包,像是煮沸的蛋羹,气体窜成一团,拱着鲜滑软嫩的膏体,极快的长大,“噗”的一声碎裂。   靠窗而坐的同学们,熟练的一排排弯腰,缩着脑袋躲过窗帘下摆的袭击。   风一阵阵地刮过,人浪一片片地翻过,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在我吃了第十口窗帘灰之后,痛苦地扭着身子,一心想着趁人不备之时迅速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防风除尘倒是次要,主要是……   我辛苦打下的小抄正在窗帘后急切等待我的阅兵!   说起我们大学,最值得称赞的便是没有期中考试这一条,偏偏凡事都有例外,这工程力学便是单独拎出的一门。老师规定,凡期中考试超过二十分者可参加期末考试,光听这门槛便可知其难度。   上学期,不才二十二分险过,却在期末考试上折戟而归,一时被班主任兼力学老师定为重点勘察对象,三百六十度严密设防。   前几天听说他荣升教授,要去美利坚合众国的友好学校学习研讨,将大任交给了一位名为顾少卿的老师。   我当即仰天大笑,想着能躲过一场期中考试,又有机会重塑老师心目中的光辉形象,以至于今天准时开考时还有些恍恍惚惚。   幸好提前做好建设,在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与解题步骤,头一次作弊没经验,考前紧张了半天。   凯丝见我额上冒汗,两手直搓,很不屑地哼了哼,“胆小如鼠,抓到你死不承认,就说这是前人成果,老师还能刮下字来去做笔迹鉴定?”   我还是愁眉不展,叹口气道:“万一他真这么变态,怎么办?”   下一秒,就被凯丝的维尼笔袋打得满眼金星直冒。   身旁的风忽然小了下去,紧接着,窗帘被拉至一边,那些可爱的公式很快显露。   我一边龇牙咧嘴抄的极快,一边侧头望了望是谁如此好心。只这一眼,我便愣住了。   早就说过,我们是工科院校,男女比例9:1,男生数量虽多,质量却差,能看的简直凤毛麟角,又大多走得是狂野粗犷风,儒雅书卷气的几乎绝迹。   这个男生却不一样,穿着崭新的运动服,像是刚打完球回来,一脸散发着青春健康的红润,满身都带着清爽的气味。   不仅如此,论样子,他干干净净,经得起细看,论气质,他从容淡然,斯斯文文。   我一时晃神,心里反反复复出现了一句俗话,一见杨过误终身——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盯着他,一瞬不瞬,他的黑眼珠却盯向另一处,显然未曾在我身上停留。   我头皮一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白粉墙上,我辛苦画下的受力分析图上呢!   我立刻埋下头,将考卷翻得哗啦哗啦直响,余光一偏,跑去他的脸上小心翼翼地观察。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嘴角涌起一片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满眼狡黠的明眸善睐一转,直抓住我的视线逼近我的贼眉鼠眼。   我清咳了两声,收回窥视,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凯丝一早便考好交卷,留下我孤家寡人等着收卷时蹭别人两眼。没想到这力学老师猴精,特意下位一个个收,路过我时,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三号,一定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啊!”   我点头哈腰,特狗腿地连声说:“是、是,老师教诲铭记于心。”心里想得却是,你一前往美帝国的卖国贼,没权力使唤我这天朝的良民!   出了教室,却一头撞见刚刚帮忙关窗的那位男生,学生会新任主席也在一边,正满面春风的和他大侃特侃,他维持着清冷的笑容,只是点头。   我猜这男生是考勤部要员,四处巡查找人开刀,刚刚放我一马实属先礼后兵,此地不宜久留,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然而刚刚退了两步,他却冲我招了招手,坏了,报应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就在我打算视而不见往后挪步子时,他冲我径直走了过来。   “同学,我们聊一聊。”   这是美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好听,能荡涤人心似的滑过耳膜,像极了闷人的暑天突降的一场大雨。   我却顾不得欣赏,只想着开溜,“有……有事吗,学长?”   “学长?”他轻声重复了一句,似有他意却仍旧亲切地说道:“这个称呼挺有意思,很少有人这样喊我。”   他似乎看出我的局促,叮嘱两声“别见外”,和我步调相同地压起马路。   我绞着手指,特淑女地埋着头,嘴角带着自以为妩媚倾城的浅笑,心里思忖着,不如来个美人计降服这男生,先迷他个七荤八素,让他忘了我作弊这件事。   可一见我这粗壮的胖手,膀大腰圆的五短身材,又立刻蔫了下去。   “学长,”过了好久,我方才轻声喊他,“学长……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小抄的。”   他比我高了一整个头,俯视看我时,目光炯炯的可怕。   “在墙上打小抄,这个办法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还我一个灿烂的笑容,饶有兴味地问道:“担心我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诚实地点头,不担心的都是老油条,人家还是头一回下锅炸呢!   他不紧不慢地说,“放心,我不会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理解。”   我放了心,不停点着头,“谢谢学长,您可真是个好人!”   他浅笑笑,“必须的。”   我抹了把汗,这人可真不客气。   片刻后他不咸不淡地问我,“这一门的学习有困难吗?”   我一甩头发,“没困难。”我可聪明着呢!   “那你还打小抄?”   “……”我讪讪地笑着,“有备无患嘛。”   他连连点头,“有忧患意识,不错。”   我嘿嘿乐了,“学长过奖了。”   他笑得更深一分,稍稍扬起一眉,“听说你们要换新老师了?”   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满腹苦水,肚子一腆,脸拉得老长,“估计又是一个长得惨不忍睹,虎背熊腰,求全责备,苛以带人,满脸胡茬,说话都带着蒜味的怪大叔。我们学院尽出这些的人才,一个个长得对不起人民大众也就算了,他还贼多要求贼多废话贼多格式屁,搞得你不学好力学,这地球就要毁灭人类就要灭绝一样!”   一到此刻,我的口才就出奇之好,原本还有一大串牢骚要发,可瞥见学长微微僵硬的唇角之后,立刻刹住车,又低下头,一脸娇羞。   他许久没说话,最终停在一处教师公寓前,与我相对而站,“同学,力学其实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科。”   “是么,我真的没发现哎!”他的嘴角又僵了僵。   “你以后一定会发现的,”他又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美男学长问名字,我心内虚荣的小火焰闪了闪,脱口而出,“沈和风,您可以喊我小沈或是和风!”   “嗯,好名字,我记得了。”   他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又是极白如牛乳的皮肤,好一个皓齿红唇的美少年。   我又一次晃神,鬼斧神差来了一句,“学长,你吃过我们这儿的特产白斩鸡吗?”   他微微蹙了蹙眉,依旧笑,“没有……怎么了?”   “可惜了,下次我请你吃。”白白瘦瘦白斩鸡,健康绿色又美味,很像你哦!   “嗯,好的。”   他笑,温和如四月天,就在我无限溃败,骀荡在这股清风中时,他突然冲我摆了摆手,指指身后的建筑。   “我就住这儿,以后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耳边嗡的一声巨响。   他说,他就住这儿。   这儿是教师公寓楼,他说,他就住这儿。   他爸爸妈妈是老师吧,我自我安慰着。   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学长,你……你……你叫什么?”   他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架上高挺的鼻梁,清亮的眼睛在镜片后熠熠生辉,眸光狡黠一闪。   “叮”的一声,似有利器将我击中,偏偏他还能闲闲笑道:“顾少卿……你可以喊我小顾或是少卿。”   “……”   脸迅速地发烫,不过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从额头烧到了耳朵根。   他微微一怔,抬了抬镜架,拿迷惘的秀长双眼冲我眨了眨,“沈同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身后一片苍穹,残阳如血,西风冷冽,凄怆如废墟颓圮。   我只是反反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新来那个代理班主任兼力学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苍天哪……? ☆、第二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2) ?  第二天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周一,早上没课,我还是起了个大早,穿上看起来最淑女的一条白色雪纺裙,垂着头羞答答地站在教师公寓前。   现在的局势很明显,敌强我弱,来者不善,我虽然比大多数女生都来得聪明伶俐,但兵不厌诈,尤其是对付这样一位手腕毒辣阴险狡诈的男人,更要提起十二分的精力。   我挂过科,很不幸,还是新任班主任的课,我太良善,毫无心眼,又不幸,中了新任班主任的诡计。   只怕现在我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完完全全堕落成了一个疯疯癫癫,不求上进,目无尊长,满嘴只会跑火车的脑残九零后!   “苍天哪!”   痛苦中,我伸手凌空一舞,握上纤细枝桠,当即用力一绞,不知掰了根什么树枝下来。   视线里却突然冒出一辆锃光瓦亮的银色跑车,不过匆匆一瞥,那勾肩搭背的四个圈便用闪亮的和谐告诉我,这绝对算得上辆好车。   再近一些,车内锋芒一闪,两片亮灿灿的镜片后渐渐露出一张俊然的脸。   我连忙挥着手中的小树枝拦车,嘿,这不就是我苦苦等待的顾少卿嘛!   他将车停在我面前,降了驾驶座的车窗,冲我点了点头,浅笑着,“早上没课?”   我连忙挤出一脸桃花似的笑,“顾老师好,真巧,一大早就遇见您。早上没课,我又从来不睡懒觉,出来锻炼身体呢。”我一字一顿刻意加强语气,又像模像样扭了扭腰,“生命在于运动,您闻闻看,这早上的空气多清新!”   他先是默然几秒,继而语气极为恳切地告诉我,“沈同学,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早上的空气比较新鲜,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大学城的周边围着不少工厂,废气中的二氧化硫量很多,而这个点的地面大气比高层次的大气冷且稳定,低空空气中的二氧化硫不容易扩散稀释,锻炼身体时吸入体内,会对健康有所损害……你懂吗?”   眼前仿佛有一万只乌鸦飞过,我好容易从迷惘中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懂,懂,这些资本家真可恶,破坏环境什么的最可耻了!唉,看来我以后只能在宿舍走廊里锻炼身体了。”   “等到九、十点钟之后吧,那时的空气比较好。”他呵呵笑了笑,清亮的眼睛将我上下一扫,眉间又微微蹙了起来,“锻炼身体是好事,但这裙子和高跟鞋……”   “……”   “换一套运动装,小心别让自己受伤了。”   额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面对他的条分缕析,我浑身发寒,只好连忙切入正题,“顾老师,您现在忙吗?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顾少卿似是迟虑了几秒,再看向我时,冲我扬了扬下颔,“上车说吧,瞧你热的,额头上都冒汗了。”   我嘴角一僵,慢悠悠爬上了车,他弯着腰按开了空调,一股冷气立刻直逼我天灵盖。这可好,我更冷了。   他还是慢悠悠,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什么事?”   “是这样的,上次是我冒昧了,以为您是我学长来着,还说了那么多不靠谱的话,回去之后,我痛定思痛,辗转反侧,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我埋头对手指,一副懊悔到死的样子,“顾老师,您能别生我气吗,其实,我可不屑考试作弊了,那天实在是脑子坏了,才糊里糊涂干了错事。而且我向来最喜欢上力学课,受力分析简化模型什么的多有意思啊!”   他舒展开眉眼,“力学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一门学科,我很高兴你能喜欢。至于那些事……”他一顿,有意吊起我的胃口,“你不用太难受,我也没放在心上,就当成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怎么样?”   我心里的石头噗通落地,“没问题,顾老师,您可真是个好人!”   他正看着手表,扬眉冲我笑笑,“你这可是第二次夸我是好人了,”   “您确实是好人嘛!”   “嗯,我看你也不坏。”   他终于觉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放松下来,在这高档轿车的座椅上好好坐了坐,又将手里的小树条配合着心里哼唱的节奏使劲挥了挥。   鼻腔中钻入淡淡的清香,整个车厢都浸润在这片沁人的气味之中。我认出这股香气,第一次见他,他便是这样淡然好闻,那时,还以为是窗外飘来的花草香气。   我问,“顾老师,你用的什么香水,淡淡的,又清爽,特别好闻。”   他一脸诚然,“没有啊,我从不用香水……哦,我知道了,你闻见的是柠檬香,我很喜欢这种植物,总会在车上放一两个。”   “原来是柠檬,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   他没吱声,却突然向我靠近,眼神清浅迷离,一张轮廓柔和五官立体的脸,在我的眼前渐渐放大。   我感到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噗通噗通跳得快速,我隐隐猜到他想干嘛,身体却被施了魔咒般无法动弹。他甚至伸出了手,一点点接近我的脸……   天,有人帮忙按下暂停键吗,这发展实在太快了!虽然他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我向党和祖国发誓,我对他半点意思都没有,想我一个正正常常的好学生,干什么要吃力不讨好,被一老师给潜了?   我天马行空,正想得热火朝天,他的手已经离我只剩下不到半厘米的距离,我立刻下意识地张大了嘴,“救命啊!”   可他没等我喊出这三个字,手便突然往后一抽,一枚明黄色的柠檬即刻出现在我眼前。   我立刻松懈下防备,大口大口呼着气。以为他耍流氓呢,谁知道他是要变魔术?!   “吓死我了。”我脱口而出。   “吓死你了?”他疑惑,“一场魔术而已。”   我连忙改口,“不不,太精彩了,顾老师,您简直是天才,连这样的魔术都会变!”   “还行吧。”他毫不客气地一扬眉,“说真的,我确实挺羡慕你这么早就认识我。”   我只觉得整个下巴都要掉,连忙一手托着,讪讪而笑,“顾老师,呵呵……”   他反而扑哧一声笑出来,“逗你玩的,喏,这个柠檬送给你,你皮肤有点干,多喝点柠檬水。”   我接过那枚柠檬,嗅了嗅,果然是他身上的气味。   片刻后,方才绝对真心地说道:“谢谢顾老师,您真是个好人。”   他伸出四根手指,“第四次了,我帮你记着你到底要夸我多少次。”   我低头抠着柠檬一头的凸起,这次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柠檬真香。”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答,看了看手表后,又指着窗外告诉我,“这个学校很有意思,种了许许多多的柠檬树,你看那边,你刚刚站的地方,那一整排都是柠檬,只不过还小罢了。春天叶子刚长的时候,红艳艳地缀满枝头,和红色的玛瑙项链一样漂亮。”   我将脖子探出去,“哦,原来这就是柠檬树!”   “咦,”他突然小小的发出声惊讶,“那棵树的树枝是不是被人折了一条?”   他的视线收回,转而望向我这一方。   我双目圆睁,低头一看手里的树枝,刚刚下去的汗又渗了出来,冲他一脸心虚地笑了笑,正打算将树枝给扔出去,被他给收了过去。   “算了,你把树枝给我吧,柠檬树的树枝扦插就可存活,只是下次别这样了。”   我连忙认错,“再也不敢了。”   他又一次看了看手表,“沈同学,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我新买的房子搞装修,要我过去看一看。下午就开班会,如果有事,到时再来和我交流。”   这句话简直求之不得,我几乎是蹦下了车,冲他狠命挥了挥手。   “顾老师再见!”   “然后呢?”凯丝边说,边往嘴里塞了颗饱满多汁的草莓。   “然后我就回来了呗。”我从她碗里挑了颗红的,乐滋滋地吃了,“总的来说,本次作战,最终由我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早就说过了,那瘦瘦弱弱的白斩鸡果断没什么本事。”   “我看不一定。”她泼下一盆冷水,“你又挂科,又作弊,还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但凡是个正常点的老师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滚,看着我高兴你嫉妒是怎么着,硬是要我哭得梨花带雨你才爽了!”   “那是,以后你有什么伤心事都要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好让我听了开心开心。”   “……”   看在草莓的份上,不和她计较!   我揉了揉肚子,吃饱喝足躺上床,敲着二郎腿继续和她天南海北地乱侃一气。   “昨儿晚上,他不会真听出我是骂他的吧,今儿一早又是开豪车,又是搞装潢,力证他不是无房无车的白斩鸡。太巧了,不像是真的。”我侧头望着凯丝,“你说他怎么阴得和狐狸一样,明明有鼻子有眼睛,看起来挺像是个人啊!”   凯丝直接白了我一眼,“又是鸡又是狐狸,他都被你践踏成什么物种了!”她坐来我床头,忽然笑得晦涩,花痴般抱住脸颊,声音都变了调,“但只要他那张脸好好的搁着不变,我才不管他好是坏,在这和尚堆里好容易看见一美男,不珍惜着点能行嘛!”   “呸!”我翻身背对她,“水性杨花的女人,还没怎么着就倒戈了,我还能指望你做点什么?”   凯丝只怒火中烧说了个“滚”字,一直埋头看书的汪安安突然一个锐利的眼锋杀过来。   “闹死了,一整个早上就听见你们俩唧唧歪歪个不停,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每个人的学生生涯里,只怕都会遇见一个用功苦读到走火入魔的女生。哪怕步入大学后,我们班只剩下可怜的三个女生,都依旧找得出这样的一个人。   汪安安,人送外号起早贪黑悬梁刺股拼命三姐,连续三学期蝉联学院特等奖学金之殊荣,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爱读书。每每我和凯丝吃着零食,将大把大把时间花在美男八卦衣服这类永恒的问题上时,人家汪安安可都是心无旁骛,只埋首苦读圣贤书。   她刚刚那一嗓子,若是放在平时,我心情好的时候,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见识。可如今,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刻,我早已被那顾少卿弄得神经衰弱,她偏偏还要炸毛骄纵火上浇油,是可忍,我不可忍!   我一张脸烧得滚烫,腾地从床上坐起来,风风火火刚要下床,便被凯丝一把抓住了胳膊。   “冲动是魔鬼,淡定淡定!”她冲我一个劲挤眉弄眼,“你管她呢,狗咬你一口,你还冲过去咬狗一口?”   “你松手,要么忍,要么残忍,姐这回真忍不了了!”   “省省吧你,就你这小身板小心脏,咱留着下午对付那顾少卿行不行?”她压低了嗓子,“你要真和她闹翻了,回头谁给咱们抄作业,谁给咱们划重点,谁给咱们讲例题。和风,话不多说,你也大了,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我一堂堂正正的新世纪的新女性,就为这点点小诱惑而折腰了?   我好歹扭着身子下了床,凯丝说时迟那时快,一脚把我拖鞋给踢飞了。   我死命掐她一把,“你混蛋,赶紧把鞋子给我拿回来,我急着上厕所呢,再晚就忍不住了!”   凯丝眼巴巴望着我,“……”? ☆、第三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3) ?  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孟子曰:孔子说的对!   不经历过昏昏欲睡到生不如死,绝对体会不出这句话强大的哲理真谛。在经历昨晚大半夜的美剧轰炸,而今晨六点便早早起床洗漱的血泪洗礼之后,我前仰后合左右摇摆,即使拥有极其强大的精神意志,也压不住眼皮的屡屡下沉。   形势与政策老师随意地坐在第一排的桌面,抑扬顿挫地不知所云。我简直懊恼到捶胸顿足,既然他不打算点名,我为什么不好好睡一场午觉,反而来这破地方听一节鸡肋必修课?   我侧头一看,凯丝早就趴在桌面呼呼大睡,心里不禁由衷地钦佩,到底是在国外长大的华裔,做什么都这么自由豁然。   又这么撑了两秒,我终将下巴磕上胳膊,凯丝的一张俏脸愈发模糊,紧接着,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将我猛然摇了摇。   我揉揉眼睛,视线里直直坠入一道高大的身躯。   “沈和风,醒醒……”竟然是顾少卿的声音!   凯丝在一边坐得端端正正,“和风,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上课好好听讲,别从早到晚浑浑噩噩的,你看看你,又睡着了!”   我一个激灵,欲哭无泪,“凯丝,你怎么落井下石呢,我可是看你睡才睡的!”   她满脸不以为然,“我怎么会睡觉,我可是一直在听顾老师讲课呢。”她矢口否认,含情脉脉地望着顾少卿,声音异常温柔,“顾老师,你不仅人长得帅,连课都教得这么好,我简直崇拜死你了。”   我浑身一抖,简直不相信凯丝能说出这样恶心的话。   顾少卿却耸耸肩,从容而笑,“必须的。”转而看向我,一张脸立刻冷得像是万年冰川,“沈和风,你骂我也就算了,现在还敢诬赖漂亮的凯丝。作弊的事情我已经交给教务处处理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学位证书,我要将你这个不良少女赶出我们班!”   凯丝也在一边帮腔,“没错,就是要好好治她!”   我简直要哭,“凯丝,我平时对你不薄啊,你怎么现在尽帮着白斩鸡对付我呢!”   顾少卿鬼魅般的声音又笼罩在头顶,“沈和风,你还敢说我是白斩鸡?!”   我支支吾吾半天,在他长长的一声“嗯”之后,痛哭流涕,“顾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耳边“咚咚”两声,一道黑幕垂下,将我整个包裹。我吸了吸鼻子,将眼睛微微睁开。   “晚上没睡好吗,这么困?”   我脑中尚且混沌不堪,陡然传来这股温润如水的声音,一张嘴只下意识地开阖,“困,一大早就起来了,平时都睡到中午呢。”   我将头枕回胳膊,凯丝还在身边睡得很熟,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我一咧嘴笑了笑。   那股声音又一次传来,“出去走走,醒一醒,该上课了。”   烦人!我将眼睛睁大一些,耳中慢悠悠过滤这人的话——一瞬间,脑中的弦被拨紧,我立刻坐的端端正正,回头一看——   “白斩鸡!”我愣了愣,连忙掩饰,“顾老师,怎么又是您,好巧啊!我……我还没请你吃白斩鸡!”   顾少卿笑得和和气气,却分明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嗯,能醒过来就好。请客这种事,总会有机会的。”   我哪敢反驳,低声下气地点着头,“顾老师说得好,机会多得是。刚刚我只是闭目养神,上课的时候可绝不含糊。”   “说句实话,这样的课想认真听还真挺不容易的。”他眸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刚刚上课我一直在外面看着,你表现得还可以。”   “……”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谎言总会有被戳穿的一天。   他手里抓着张试卷,此刻放在了我桌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低头一看,竟然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卷子,立刻拿手挡着瞅了瞅分数。嘿嘿,三十二分,顽强越过警戒线,还比上学期多了十分哦!   我冲他直笑,“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顾老师。”   他浅浅一笑算是知晓,又向凯丝努努嘴,“喊她起来吧,该上课了。”   等他走去讲台,我一拳捶在凯丝肩头,“醒醒!”   她吭都不吭一声,转个头,继续睡。   逼我出杀手锏!我扁扁嘴,“阿姨查房。”   话音刚落,凯丝立刻跳了起来,揉着头发直嚷嚷,“和风,阿姨来查房了,吹风机、电饭锅、热水器,赶紧收起来,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一整个班的视线都投了过来,顾少卿一怔,转过身来,问着面前的几位男生,“怎么回事?”   我挪了几张位子,捂着嘴偷偷笑了出来。   凯丝涨红了脸,扬手在我背上痛击,“死女人,说什么阿姨查房啊!”   我揉着背,一脸痛苦地趴上桌子,还是忍不住想笑。   顾少卿站去讲台,将话筒仔仔细细擦了擦,别上纤尘不染的西装外套后,方才按了开关。   “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因为学校的临时安排,剩下的这几个学期,都将由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兼任这半学期的力学老师。我姓顾,”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飘逸隽秀的行楷,“顾少卿。”   我在下面嘀咕一声,“白斩鸡。”别说,真押韵!   “我还是头一次,给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上课,以后一旦有什么问题,无论生活还是学习,都给可以发短信或打电话给我,号码我待会儿让班长写黑板上。”   我在下面嗤之以鼻,“哼,自打我会走路以来,就没人敢说我是孩子。自己初出茅庐还不肯承认,菜鸟赛季这才刚刚开打,就妄想着冲破新秀墙,poor freshman!”   “在座的各位应该差不多都是九零后,我虽然是八零后,但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我这个人很随性,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班上男生很多,有空的时候可以喊我打打球,跑跑步,生命在于运动,锻炼身体有益健康,只要不让我穿高跟鞋就好。”   哈哈一阵笑声,下面不明就里的男生立刻被收买,有人喊着,“周末有院系间的篮球联赛,顾老师来不来做外援?”   “女生一号站下面有健身房,顾老师哪天和我们去练一练?”   我狠狠一咬牙,又想起早上的峥嵘岁月,这男人是存心给我添堵来的?   “我呸,一把年纪还不服老,小心断胳膊断腿,简直笑死人!”   前面的汪安安很重地撞了撞椅背,满脸愤懑地望向我,“沈和风,你安静点,顾老师在说话呢!”   我一愣,脸又涨得通红,凯丝“啪”的按住我的手背,“和风,上着课呢,你冷静点!”   我投去足以杀人的眼神,“凯丝,她是不是进更年期了?”   凯丝望了望汪安安的背影,相当严肃地告诉我,“不,她是进入发情期了。”   发……发情期?   我们俩极有默契的撑着下巴,往两旁倾下身子,不露声色中,偷偷瞄着汪安安的侧脸。   凯丝可真是眼尖,这书呆子的脸上真氲着点点绯红,那双只看得进公式的眼睛里,此刻藏着盈盈碧水,脉脉含情。   我又瞧了瞧那顾少卿,还不就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充其量个子稍微高些,除了浪费布料,还有什么好,竟然连第一淡定姐都立刻收于麾下?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顾少卿依旧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绘声绘色,万人面前演讲一般。   “关于力学这门课,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上学期的理论力学并不简单,相信大家已经领教过,挂科率普遍维持在百分之三十左右,这学期的材料力学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按照历年的情况看,一个班挂上百分之五十的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不以为然,冲凯丝骄傲地点了点卷子上的分数,“我考过了!”   “力学这门课,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期中考试过二十分方可参加期末考试,二十分都不过,想考过期末,难度可想而知。”他顿了顿,“但我对这条规矩不太赞同,人该是富有创造力的生物,怎么能抱着死分数不放?”   下面有几个男生暗暗鼓掌,连凯丝都说,“这老师果然开明。”   我撑着下巴没吭声,勉强算是默认,但要我开口称赞他?不可能!   顾少卿清了清嗓子,视线扫过全班三十九位同学,最终锁定在一处。   我立刻坐正了身子,怎么觉得那两扇镜片之后贼贼的眼睛,正直盯盯地看着我呢?   “我的意思是,区别对待,按难易划线,理论力学二十分算过,材料力学嘛……至少四十分。”   下面立刻静了静,紧接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互换着卷子边看边笑。   我手没撑稳,差点一脑袋磕汪安安背上去。定了定神,一把抢过凯丝的卷子,上面红艳艳的两个六却即刻刺痛了我的神经。   凯丝特善解人意,拍了拍我的背,温柔地叹口气,“唉,和风,别伤心,真的,大不了下学期补考呗,再找那丁中一抄一抄,保管你能过的。”   我将她一推,埋着头哀嚎,“你滚远点儿,让我静一静。”   顾少卿那混蛋还一个劲解释,“我这次批卷很松,何况四十分的门槛并不高,要知道期末的时候内容只会更多,现在就不严格要求,最后的时候必然会兵败如山倒。还好我们班上只有一个人没过四十分,一同上课的那两个模具班情况更好,统共只有一个。”   班上此起彼伏的窸窸窣窣声,一个个耗子打洞般不安生。我懂他们的意思,还不就是想瞧瞧是谁没过那四十分?   顾少卿果然阴险,我简直小看了他。   猛然想到前几日疯传的一状态说:“老师给学生扣分是违反《刑法》的!《刑法》明确规定,任何利用他人无知造成他人损失的行为就是欺诈罪。”   那顾少卿胆敢给我扣分甚至严禁我参加期末考试的行为,岂不更是要罪加一等!   而顾少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目光何其灼灼地看向满眼迷惘的我,那嘴角泛起的一抹笑意阴森森地带着凉意!   我立刻将头埋了下去,算了,不举报了,谁让我有把柄在他手上呢!   幸好直到班会结束,他都没公布我的名字,否则依我这暴脾气,真不确定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然而到底没完,我刚回宿舍就将他送的柠檬大卸八块,贴脸喝茶,直蹂躏到体无完肤方才作罢。   后一天就有顾少卿的材料力学课,他非常守时,一秒不多一秒不少,踩着铃点,西装革履地信步而来。   和我们铸造班一同上课的是同学院的两个模具班,丁中一便是模具一班有了名的氧化铜。   这顾少卿刚刚踏进教室,耳边便响起一阵女声的惊叹声。   “好帅……”一个花痴看得眼都直了,“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个扶额,眼看快要晕倒,“世间难得几回见啊!”   我没顾着看那祸害,而是以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今日的一丝怪异。   我们材料学院是仅次于机械的第二大学院,可女生数却不曾因此有所改善。军训那会儿,两学院合营,一边三十四个女生,一边二十五个女生,凑一个六十人的方阵还死活找不到缺少的那一个。   我们三个班,很有默契的各分三个女生,按理说,宽宽绰绰一排位置便行,怎么今天满满当当坐了四排,还有好些个挤不下,和后排的男生凑合坐着?   连顾少卿都觉得不对,笑着说道:“我一直以为学工科的女生少,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但我们班只有三个女生,剩下的女生都是学模具的?”   前面几排立刻点了点头,“顾老师,我们都是学模具的!”   凯丝这才对顾少卿收回那种贪恋的痴迷,狠狠瞪着前面的几排女生,又向我压低声音道:“都是经管、设计学院来的女生,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我们好容易来一美男,她们就来挖墙脚了!”   这消息于我倒是不痛不痒,“挖吧挖吧,反正是一烂墙角!”   凯丝立马一甩手给了我颗爆栗子,痛得我嗷嗷直叫。   经管和设计的女生质量远高于我们,又是盛装而来,一个个发愤涂墙,红润润的小嘴吧嗒吧嗒说得特欢。   一豹纹女问,“顾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   顾少卿微微把脸一僵,“这个还没有。”   一个红头发说,“这个真能有,老师赶紧找一个吧。”   顾少卿浅笑不语,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那个豹纹女又问,“顾老师喜欢什么样的,性感的,纯情的,温柔的,可爱的?我们还行吗?”   凯丝在一旁直跺脚,“不要脸!”   顾少卿这才又回答,“个人问题就不牢同学们操心了,我们还有很多课程任务要完成。顺便提一句,期中考试提高到四十分才让过,我们铸造班的同学已经知道,在此提醒模具班。”   身后的一众男生发出嗡嗡的说话声。   顾少卿捏了支粉笔在手里,“模具两个班的情况非常好,只有一位丁中一没达到要求。”   一听这话,我脸都黑了,偏偏凯丝赶忙献宝似的在我耳边嚷嚷,“瞧瞧,又成了一对患难鸳鸯,放心,补考能过的!”   我一胳膊肘给她打了回去。   “我们铸造班没达要求的是一位女生,为了顾及她的面子,我就不当众点名了。”他几乎是冲我笑着点点头,刚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丁,又返过身来,“下课之后,丁中一和沈和风来我这儿一趟。”   整个班都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哦”,我羞得满脸通红,抱着一张脸无处可躲。   顾少卿还一脸无辜,问着前排的女生,“你们起什么哄?”   这一刻,我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第四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4) ?  对一个老师表现出的最大鄙夷会是什么?   我猜,莫过于拿他当空气,不带耳朵给脸色。   于是,我将下巴磕在手肘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专心致志地拿红笔将书上每一个封闭的文字都涂得满满。   哪怕早已被顾少卿那厮推入无底深渊,仍旧要以此表明我的深度不屑,告诉所有人沈和风坚持与黑暗势力斗争到底的顽强决心。   但凯丝显然没意识到我的大无畏精神,那凌厉的小眼神忘我书上瞄了一眼之后,立刻恶狠狠地将笔夺了过去,“用自己的!”   我只差哀嚎,“别再打击如此孱弱不堪的我了好不?再说了,我用你一两回笔是看得起你,别蹬鼻子上脸不知感恩!”   凯丝啐了我一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和风,咱俩可认识两年了,你自己带过一支笔吗?”   “不说了不说了,小气鬼!”我往台上趴了下去,“我睡觉,这总行了吧。”   凯丝却没放过我,脸上添了分喜气,神经兮兮地奸笑两下,“和风,你发现没,咱们顾老师可真聪明,他连书都没带,可讲得头头是道!”   我冷冷一笑,“不带书就来上课,他也配叫老师!我一个人站讲台上也能滔滔不绝你信不信?反正信口胡诌又不犯法的。”   “不是不是,我仔细听来着,他会告诉我们哪条内容在哪一页第几行,然后一字不差地背完定义,最后详详细细地解释!”   我扁扁嘴,“是了是了,你好好听着吧,别错过了他精彩的照本宣科。”   凯丝脸色一黑,手一下子盖上我大腿,狠命掐了下去!   我立刻坐得端端正正,死死咬着下唇,好么,疼得我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她一字一顿下最后通牒,“沈和风,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和顾老师为敌,我们所有人都会与你为敌——当然了,除了那个极品氧化铜。”   凯丝是真的沦陷了,我无声凄婉地摇了摇头,怪不得先哲都说:唯小人与除我之外的女子难养也。   那顾少卿本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字,听到动静后很快转过身来,修长的手指碾了碾粉笔,微笑着,“我一直觉得上课的气氛应尽可能轻松,但如果大家能和沈同学一样正襟危坐,倒也不错。”   “……”   一句话将我噎得半死,无奈中只能将头低下来,任凭身后的嘘声纷至沓来。   凯丝又一把按住了我的手,“和风,冲动是魔鬼,你冷静点!”   “……”   刚刚下课,丁中一那惨不忍睹的家伙如打不死的小强般,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   “和风,”他一脸诚恳,“我们去找顾老师吧。”   我一拍胸口,幸好幸好,他没再提表白的事。   勉为其难地跟着这氧化铜走去讲台,他从身后拽了拽我的衣袖,递过来一大板黑巧克力。   我劈手躲开了,“不要,我不饿。”   “和风,”他的音调出奇的尖,“巧克力就像我对你的心,只为你醇美香甜。我是真的爱你。”   “……”   我浑身一抖,眼前发黑,膝盖一软,正跘上讲台前的台阶,差点就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密接触。   顾少卿的身手出奇矫健,几步一跨,黑影闪过,就将我稳稳扶住了。   “小心点,别摔着。”他的声音还有些喘。   我心中大恸,二话不说立刻甩开了他的手,往后直退了好几步。   竟然和这人面兽心阴险狡诈之徒,有了肌肤之亲!   我僵着脸,只差跺脚,心里那叫一个恨。   丁中一立刻蹦过来嘘寒问暖,特低声下气地冲顾少卿说:“谢谢顾老师,谢谢顾老师,多亏了你了。”   顾少卿那厮摆手说:“没事。”还言笑晏晏地开起了玩笑,“想不到沈同学还挺重的,这样也好,不会弱不禁风总生病。”   两人的语气十足是像那旧社会里买卖丫鬟,人贩子推销出自己的姑娘,点头哈腰装孙子,“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多亏你收了我女儿,感觉好的话下次再来!”   财大气粗的土豪拨了拨手上的金戒指,笑得一脸奸邪,“没事儿,我多的就是钱!这姑娘还挺重的,也好,能干苦活不生病。”   心里两人正一来二去演着呢,就见顾少卿的嘴唇一开一合,耳边便又响起了他十足讨厌的声音。   “喊你们两个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说说这次的考试。”他斜斜倚着身后的椅子,语气亲切,“我相信我说得很清楚,不达四十分就不能算过。”   我小声一切,不过就不过,真不让我考试,我就去教育局匿名举报你!   丁中一叹了口气,“顾老师,这次绝对是个意外,我保证一定在剩下的半学期里好好努力。和风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常去辅导她,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你就让我们参加期末考试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他也想得出来?   “顾老师,”我屈尊降贵,再喊他一声老师又不会死,“不参加就不参加吧,别坏了你们的规矩,我直接参加补考,一定能过的。”为了躲过这氧化铜,只有这个办法了。   丁中一推了推我,挤眉弄眼道:“和风,别呀,补考多麻烦,挂了还得重修,四点五个学分呢,一学分一百,多浪费钱!”   一句话直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狠狠瞪他一眼,硬着头皮道:“我乐意!”   “咳咳……”顾少卿清了清嗓子,表明他尚且存在,“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是一个严厉的老师,但你们总该让我把话讲完,否则我发起火来自己都害怕的。”   丁中一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一扬下巴,特有底气地来了一句,“有话就说。”   这可好,丁中一整张脸都僵了,顾少卿尚且镇定。   “依你们现在的水平,想过期末考试几乎不可能,班上的其他人虽然也是半斤八两,但平时成绩总会往上拉一拉。但我个人是不赞成一场考试定胜负的,因而你们实在想参加期末考,也不是不可以——”   丁中一没骨气地谄媚,“顾老师,你真是个好人!”   顾少卿眼中的光似乎闪了闪,视线一转,淡淡地朝我望,“嗯,最近时常听到有人这么夸我。”   有人……那个人,是我?   “不过,我有一个小要求。”他站直了身子,拽了拽外套下摆,“让你们考期末就必须一次过,以后每周三晚来我办公室,我给你们辅导。”   虽然我一向聪明过人,但上次的铩羽而归在心头留下的阴影犹在,他说要一次过,我不禁有些畏惧。   因而当顾少卿问了句“你们觉得怎么样”时,我立刻举了举手。   “顾老师,我还是直接参加补考吧,多一整个暑假给我复习,我心里会更有底。”   丁中一刚要说话,被我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顾少卿蹙了蹙眉,有些为难的样子,“这样啊……”他想了片刻,颇有些不情愿地抿了抿唇,“这样吧,每周给你多补两次课,一三五晚七点开始。”   “……”这,这算怎么回事?   “行,就这么决定了。”   “……”他,他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同意了?   顾少卿虽然蛮不讲理又阴险狡诈,但我很快便将那件事抛去了脑后。   一来是因为我确实宽容大度,二来嘛……今天,其实是个好日子。   我在基础实验楼下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五点十分下课后就早早赶来,特地溜了没陪凯丝吃晚饭。   天空蓝的纯粹,一丝丝的纤云卷起羽翼,辽阔连至广远的地平线,一路顺着幼小的柠檬树而来。我忽然就很想看看它们新长叶子的时候,生机的红色是否有顾少卿描绘的那般美丽。   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直到彻底隐匿起那份透明的蓝,A座二楼的那间实验室还依旧灯火通明。   而我的手机——一直被我紧紧握在手心——却一直黑着屏幕。我还这么等着,看似没有尽头。   校园中的铃声又一次响起后,没过多久,四周都沸腾起来。被要求自习的大一学弟学妹们,很快在我身边鱼贯而行。   一不小心,我竟然等了三个小时。   抬头望着沉厚的天幕,不知名的几颗星星稀落点缀,一切又渐渐安静下来。   五月的天气,夜间有些凉,我没带外套,已经觉得有些冷了。   刚准备走,面前突然一个黑影匆匆穿过,他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直接勾上了我的衣边,只听嘶啦一声!   他很快停了下来,返身过来问我,“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了。”   我一听声音就怒了,“顾老师!”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顾少卿就着昏黄的路灯仔细看了看,笑了,“怎么是你啊,沈同学,看看衣服破了没。”   我在心里将他狠狠一通骂,低头看了看,只是边缘处开了一个小口子,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我还是没好气,“您手里拿得什么?”   他已经将东西装进了口袋,“没什么。都这么晚了,你呆在外面做什么?”   “我有课。”   “是么,我可记得你课表,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骗老师?”他笑容更深一分,“放心,不是批评你,早点回去吧,天黑了可能不安全。至于这衣服,下次赔给你一件,怎么样?”   我不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冲我笑了笑,便要离开。   这一处的路灯总是间歇性抽疯,他只走了没几步,灯光转为微弱,跳了跳后便灭了。   尚未适应的眼睛只觉察到黑暗,一片寂静中,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一步,两步,停了下来。   “灯怎么灭了。”他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一同接近,“走吧,我送你回宿舍,女生都怕黑。”   我没领情,“不用,我不怕。”   他那边一下子没动静,片刻后方才说话,隐约夹着笑意,“看不出来你还挺倔的。”   “您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我心里直堵得慌,不再说话,起脚就走。   他是老师没错,我被他抓到作弊也是事实,我挂过科学习差,还时常出门不带脑子。但我并不想讨好他,至少,今晚不想。   可没想到他比我还倔,哪怕碰了一鼻子灰,还是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等我进了女生宿舍,小心翼翼侧头一看,他还站在台阶下看着。   心里仿佛有什么动了动,我停在远处想了片刻,便控制不住地走了出去。   “怎么又出来了?”   灯光太暗看不清他的轮廓,不见了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我的态度稍微好了些。   “我真的不怕黑,学校里也很安全。不过还是谢谢您,您是个好老师,至少懂得关心学生——”我一咬牙,“比太多人好多了。”   话是实话,只是我说得不情不愿。他一开始没吱声,眼镜反射着灯光,蒙上一层慵懒。   “能别总是用您吗,搞得我像一个老头子。”他头一次显得些微局促,握了握拳,又松了插入裤袋,“上去睡觉吧,明早还有课。”   我算是默认,只是脚下生根走不了,他刚抬了脚,我就将他喊住了。   许是晚风吹多,脑子被冻得麻木,一张口便说了让我后悔终身的一句话。   “顾老师,能请我吃晚饭吗,我饿了。”? ☆、第五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5) ?  我很喜欢顾少卿车内的气味。   淡淡的,浅浅的,有点酸,有点涩……和他,有那么些相似的地方。   我晕车的状况一向很严重,新鲜皮具的气味,燥热污浊的气味,还有随时颠簸不定的节奏,都会让我吐得天翻地覆。   很奇怪,在他的车内,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或许是他开得很慢很稳,或许是音响中缓缓流淌的音乐……又或许只是因为他。   这个男人,自打上车那一刻起,便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我这个人打小就是个矛盾体,和别人发脾气时直来直去,丝毫不去理会别人的感受。等到别人被我骂了一通,哪怕只是短暂地冷战,我又会由衷地感到愧意,哪怕确实是别人的错,自己也难受得直惹他到理我为止。   我一直感觉自己是个特善良的人,天地可鉴。可后来的后来,顾少卿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其实该是传说中的缺乏安全感。   此刻我搜肠刮肚,想着怎样和眼前的这人再次建立起互助友好的和平外交关系,毕竟我这个小屁民还被他用力学考试做项圈,死死提着脖子。   “顾老师,”我喊他,“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来着?”   顾少卿浅浅看我一眼,“End of may.”   “哦,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字,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原本就上扬着的唇角,此刻更提了提,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你听过?”   “……”我眨眨眼,“……没听过。”   他拿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这是Keren Ann的一首英文歌,清新纯净梦幻,但也有些颓废,好听吗?”   我点点头,“嗯,不错,挺好的,做催眠曲特别合适。”   他蹙着眉头将我看了看,我装作浑然不知,笑得摇头晃脑,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破坏气氛的水平简直一级棒。   然而刚刚营造的和谐气氛被破坏,想再次建立可不容易。   顾少卿又不搭理我,车内只有那什么Ann的歌一首接着一首。我实在听不懂这歌词,手一痒,将之关了,转而扭开了电台。   电台里的主持人正用霈陵本地话说故事,有腔有调说得热血沸腾。我猜这顾少卿不是本地人,抿紧嘴唇听得一愣一愣,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等我笑累了,顾少卿方才瞥了我一眼,“心情好了?”   我被他噎了一句,半晌才从错愕中回神,“谁说我心情不好了?”   他点着头和我打太极,“嗯,没有,是我心情不好。”   这阴险的男人,我冲他一句,“你心情怎么不好了,和女朋友吵架了?”   还没等到他的答案,吃饭的地儿就到了。我下了车,一看眼前这富丽堂皇的饭店,很没魄力地退到他的身后。   “咱们换个地儿吧老师。”我是想他请客,可没想这么狠狠宰一刀。   “来都来了,就这儿吧。”他眼睛弯了弯,“别怕,吃完后,我绝对不会借口去洗手间偷溜。”   我跟着乐了,“那就把我扣这儿洗盘子好了,等做满一两个月,足够付这顿饭钱,再打电话喊你来领我回去。”   “你放心,绝对不用那么长时间。就你这样的,洗一天少说也能打破上百个盘子,他们还不赶紧将你乖乖送回学校?”   我轻声叹了口气,“顾老师,你错了,我可是真会洗盘子,但凡是件家务,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嗯”一声,“我不知道的可多了。”   这男人,果然是会记仇的。可他偏偏还能说得如此无辜,微微一耸肩,用别人的话反过来揶揄别人。   吃饱喝足后,我坐在麦当劳甜品站前的凳子上,边大口大口吃着麦旋风,边数着广场上方拉起的小红旗。   “201,202,203……”   顾少卿刚吃完放就说自己有点事要处理,给我买了杯麦旋风就匆忙而去。可我都数到两百加了,他竟然还没回来!   不耐烦又无计可施,正窝着一团火,顾少卿便走近了。   他左手抓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材质很厚不透光,看不见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我装着怡然自得,甚至翘起二郎腿,“……215,216……”   他坐到我身边,我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   他将那红袋子交到我手上,突然绽开笑意,“生日快乐。”   “……”   天际一隅,烟花升天飞舞,五彩斑斓化作一幕星空灿烂。   明灭之中,他的侧脸柔和,光影投射下,清晰模糊,若即若离,无尽变幻。   我几乎是愕然,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以为我没听清,提高了声音冲我喊,“生——日——快——乐!”   我笑不出来,徒增一分薄恼,“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个人资料,”他指指脑袋,“都牢牢记在这里。”   我吸口冷气,忘了刚刚心存的芥蒂,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为什么要记我的?”难道,喜欢我?   他颜色未变,“不单单是你的,每个人的我都记得。”   “怎么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我记忆力超群,无论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记得。”   我觉得自己的下巴又快掉了,确实是被惊到了,一个人自恋自夸到如此程度,能不惊人吗?   他见我无语,提了提自己的镜架,又正常了一些,“逗你的,别往心里去。”   我表示理解,“懂的懂的。”男人嘛,就好个面子。   我将视线又挪向头顶的旗子,可刚刚被他打了岔,现在死活都记不起刚刚数到哪。   “二百……二百……”   “二十一十六。”顾少卿很是随意地回了一句,“你刚刚提到的。”   我当时就一怔,继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决定试一试这男人,“顾老师,这么晚没回去,我想给凯丝打个电话,可我不小心将号码都删了……你能告诉我她号码吗?”   顾少卿很快中计,“好,我报你输着,1515……”   他竟然真的记住了,凯丝说过,他上课不带书,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内容,原来他的好记性是真的?   “怎么不动了,没记住?她还有个短号——”   “不用了,我又不想打了。”讪讪而笑时,正好一阵凉风袭来,我赶忙搁下了手里仅剩一点的麦旋风,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顾少卿站起身来,很快地脱下外套,我几乎就要以为他会将衣服披在我肩头——   可仿佛时间条正到结尾,他来不及做下一个动作便已剧终,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风又刮来一阵时,他方才一直腰杆,将衣服搭在臂肘。   “上车,我带你回去。”   没来由的,我的心紧了一紧,声音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好,这就来。”   刚回宿舍,凯丝就恶狗扑食般冲了过来。她一手扼住我的脖子,毫不客气地吼道:“去哪儿鬼混了,说!”   我疼得嗷嗷直叫,“放开放开,我喘不过气来了。”   “你要是真死了才好!”凯丝哼哼两声,终于将我解了开来,一指桌上只剩下大半的蛋糕,“给你买的,还想着给你个惊喜呢,人竟然死没了,饿得我眼冒金星,就吃了。”   我冲她嘻嘻一笑,“对我这么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又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凯丝瞪大眼睛,手扬了扬,“我一巴掌下去扇得我都认不出你,好心为你买蛋糕,你还说这样的话……”   她装模作样嚎了嚎,一脸委屈地躺上我的床,很有范儿地指了指我,“你,过来,手里什么东西,拿过来让我检阅检阅。”   我却有些不乐意,将东西搁在台面上,总想着等她们睡了自己偷偷看一眼。   正想着如何拒绝,一边看书的汪安安将头抬了起来,“是顾老师送的对不对?”   我支支吾吾只能装傻,“额……你,你说什么?”   汪安安梗着脖子,一副吞了脏东西的样子,“我都看见了,你在基础实验楼下等他,然后你就坐他的车出去了,到这么晚才回来。”   这下乌龙了,意外和顾少卿相遇,到了汪安安这儿就变成了有意为之,我这一身正气光荣形象,可全被她这几句话给毁了。   关键的关键,是汪安安对他存着好感,万一将我作为她晋级师母路途中的假想敌,我今后岂不是过得更艰难?   凯丝一听这话,立刻弹下床,抓起那袋子就死命地扯,“原来是重色轻友,和风,你什么时候和他混一块去了,你不是最讨厌他嘛!”   凌厉的视线将我上下扫射,要将我整个看穿一般。   汪安安在那边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且不管她,护着那袋子,无奈地辩解,“这绝对是一个意外,谁要遇见那白斩鸡哪,凯丝,事关名节,你可得相信我!”   凯丝没搭理我,扯开袋子就喊了,“呀,这是什么东西!”   我刚要看,汪安安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我挤得人仰马翻,立刻讥诮地笑了出来。   “这东西可真逗!”   我咬着下唇,心里的小火焰腾地烧起来,我自己的东西自己看不见,还让俩外人评头论足!   我奔上去掰开汪安安,将凯丝手里的礼物夺了过来,势必要昭示我对其至高无上的主权!   可刚看了一眼我就傻了。   这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至多至多二十公分长,那柄大概有我两个指头粗,涂着一身暗绿色的漆,并不粗糙却也算不上精致……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幻灭了,刚拿到时,掂量着这重量,这手感,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块金砖呢,谁知道竟然是个——铲子!   凯丝咯咯直笑,“别告诉我这是他送你的生日礼物!”   汪安安又坐回了自己的台子,冷着嗓子道:“倒也挺有新意的,到底是顾老师,总能出人意外。”   我暗暗呸了一声,对着凯丝时,又是一脸惨兮兮,“他送这个给我干嘛,让我挖地道逃出这象牙塔,还是让我挖工事保卫新中国?”   凯丝将铲子拿过去,手轻轻摸着那刃口,“和风,我相当认真地告诉你,顾老师送这铲子给你,绝对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万一哪天有不怀好意的色狼袭击,你手起铲落,直接断了他的命根!”她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多么用心良苦的一片爱生之心哪……”   我将铲子夺过来,不屑地扁扁嘴,“爱个屁,十几二十块的东西,他还真好意思拿得出手!”   汪安安在那边突然加重力气刷刷地写字,咔哒一声,铅心断了下来。   凯丝阴阳怪气道:“再便宜也是顾老师送的,有些人想要还没有呢。”   我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别再多说。内部要团结要有爱,绝对要跟上咱和谐社会的主旋律。   凯丝显然没我这么有大局观,一手托着蛋糕盒,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了床上,“赶紧说说,今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两人交头接耳之时,汪安安做题的速度可谓极其之慢,我猜她绝对是心猿意马,竖着耳朵在听呢。   为了安抚她的不安情绪,收尾之时,我很认真地告诉凯丝,“他是看我一个人太可怜,身为班主任面子上挂不住,其实心里才可恶我呢,这毫无诚意的破铲子就是证据。”   凯丝蹙着眉头,还是坚持她的爱心观点。   我在心底叹着气,这凯丝何时才能明白,我为我们间的美好明天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作业,重点,考试……可都从我那句话上来了。   汪安安在那边轻轻舒了口气,做题的速度总算回归了正常水平。   顾少卿的铲子被我搁在抽屉里,一想到那暗绿暗绿的颜色,就觉得土得掉渣。   他是想让我种种花,除除草,好培养起自己的田园淑女气质?他该不是嫌我泼辣,成天没个正形吧!   一想就烦躁,一烦躁就睡不着,时间即将临近十二点,汪安安已经在床上说起了梦话,凯丝还在大幅度无意识地翻身……而我,睁眼望着床板,分外清醒。   我下了床,将那铲子取出来,黑暗中唯有走廊的光,那暗绿的颜色更深了一分。   想了又想,还是将铲子塞进了枕头下,就当做是防身的武器吧。   我翻找手机上白斩鸡的名字,居然想在这深夜发条短信给他。可一句话写了删,删了写,斟酌称呼、用词,折腾了半天都没做决定。   就在放弃那一刻,手指一抖,居然按了发送键。   我狠狠捶着自己的头,笨蛋笨蛋笨蛋……怎么能发了条空白短信给顾少卿!   时间过得异常之慢,我的心却跳得极快,后背湿凉一片,连同呼吸的频率都已然错乱。   这股状态,像极了大考前等待开卷的那一刻,让人惊恐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漫长的等待。   不过两分钟,白斩鸡的短信就过来了。   白斩鸡:这么晚还没睡,有事吗?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磨,写了删,删了写,斟酌该斟酌的一切。   最后,筋疲力尽的我只好回了两个字:没事。   白斩鸡:没事就好,早点休息,晚安。   我觉得不对头,凭什么他能说得如此坦坦荡荡,我却要和缩头乌龟一样?明明我才是祖国的未来,何必在气势上输他一截?   我长长地喘出口气,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恣意表明态度:今晚谢谢你,礼物我很喜欢。   白斩鸡:喜欢就好……不过,以后还是用“您”吧。   难道他听出我的傲娇了?一会儿一个主意,果然阴险的男人多善变。   我:好。   白斩鸡:晚安吧,今晚的补课别忘了。   哪壶不开他提哪壶,这么讨人厌的事都说了,还想晚安?   我:……是明天。   白斩鸡:刚刚过了十二点,是今天。早,正式步入二十一岁的沈同学。   他居然还惦记着我的年龄……没听过一个女生过了二十岁,就十足厌恶别人提到自己的年龄?   我气归丹田,极用力的打了两个字,并缀上极其生动的感叹号,以此表明我无声的不满:谢谢!!!? ☆、第六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6) ?  周三这天,一共遇到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便是顾少卿的临时有事,这天的材料力学和晚上的补课都被取消了。第二件,便是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她显得很急,和我说话时,旁边还有人不停喊着她的名字。   “和风,前天是你生日,妈妈给忙忘了,下次你放假回来,妈妈再给你过一遍。”   我没把这话放心里,还是说了声,“嗯,等回去再说。”   妈妈不知听没听见,不停嚷着,“等等,你放着,我马上就来喂他吃饭!”   我喊了她几次,都没人回应,直到我要挂了电话,她的声音又突然冒出来。   “和风,妈妈这儿忙死了,你弟弟发烧了,闹个不停还不肯吃饭。”   “嗯。”   “你爸爸那天说生日会带你吃饭,怎么样,吃得开不开心?”   我没吱声,总觉得脑子像是一团紧紧缠绕的毛线,杂杂乱乱找不出抽头。   那边已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妈妈扬着音调,“和风,等等啊,你叔叔要和你说话。”   我立刻回过神来,赶紧将电话挂了,关了手机,拔下电池,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中午吃饭时,凯丝见我没胃口,便瞧出了些端倪,缠着我不停地问这问那。   “该不是为了顾老师才这么苦大仇深吧,不至于啊,这才不见他几个小时就如隔三秋了?”她狠狠推了我一把,“你昨天可还对他耿耿于怀来着,怎么现在全变了,就因为他送了一个花铲给你?”   我拿筷子死命戳着饭,白她一眼,“别提那白斩鸡,就他那种货色,谁爱要谁牵走。”   凯丝立刻拣了我盘里的一块牛肉,拿筷子指着我,说得含糊不清,“这话可就假了,他那种货色?他那种货色要还差,值当全文科的美女们都眼巴巴望着流口水?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也学学人家虐恋小言,一对闺中好友共争一男,一方为另一方付出主动退出,一方为另一方深受感动,兜兜转转几圈之后,方才发现彼此才是生命中的唯一,最终破除坚冰结为连理……”   她话没说完,一张俏脸立刻涨得通红通红,紧紧抿着嘴,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眼睛早已瞪成了铜铃。   我将筷子一搁,先是莫名其妙地朝她望了望。不过一两秒的时间,两个人便同时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张凯丝你现在可越来越重口味了啊,给姐滚远点儿,姐可是根正苗红一枝花,这辈子非男人不嫁!”   凯丝立刻一翻眼睛,“切,谁娶你可就真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好吃懒做,偷奸耍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你没有猪的容貌,但你绝对有猪的气质!”   “……”   凯丝这个人,难得的简单干净,过得自由潇洒,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她是加拿大侨胞,自小在温尼伯长大,却因为家庭的缘故,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十九岁时,怀揣着对古中国的美好幻想,背着行囊与一身热血跋涉而来。却因为飞机晚点,掐错时间,半夜方才来到宿舍。   当时我和汪安安正睡着觉,门突然就被打开,紧接着响起了中年妇女的唠叨声:“这么晚才来,亏你找得到地方,喏,就是这间了。”   紧接着,一个甜甜的声音便尖锐响起,“阿姨,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简直爱死你了!”   阿姨毫不客气,“别废话了,明早记得下来赔门。”   我很快地睡过去,她们之后似乎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方才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新来的凯丝正呼呼大睡,我睡眼惺忪地下楼走去食堂,刚到宿舍门口就被一地的碎玻璃吓坏了。   这是进了贼了?旁边一女生立刻否认,“昨晚上听见这动静没,我还以为是进坏人了,谁知道是一晚回的女生砸的。”   另一个女生立刻惊叹,“这么牛叉哄哄的一件事也做得出来?哪个学院的!”   “材料的一材女,怎么学工科的就能这么不同凡响,将咱们这商科的甩了不止几条街吧?”   “哈哈,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当我将这事儿传达给凯丝时,她乐呵呵笑了半天,倚着阳台的栏杆说:“所以我才回国,就是想看看书中描绘的那种娴静温柔、温婉大方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   “于是呢,看见了没!”我用手狂指着自己。   她扁了扁嘴,“相当负责任地照应你一声,真没看见。”   我急了,“哎哎,我我!”   “你?”她那叫一个不屑,“上课像瘟鸡,下课像疯鸡,白天像老母鸡,半夜像战斗机!”   “……”   饭后,我将生日这两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凯丝。   她坐在床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老半天方才过来冲我笑,“没事儿,顾老师不是请了一顿好的吗,足够贴上你爸爸的那一顿了。”   我长久地沉默着,点了点头……其实,很想告诉她,还是有那么些不同。   凯丝像个男生般捶了我一拳,“喂,你别多想了,离就离了呗,都这么多年了,你早该适应了。也别觉着他们不关心你,瞧瞧你穿的用的,不都是他们给的钱?人就是要记得知足,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她是关心我,揉着肩膀只埋怨着,“痛死了,你简直是在残害祖国的花朵,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上铺凯丝的床板。枕头下硬邦邦一块铁,磕着脑袋微微有些疼。我拿出来摸了摸,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冲我说生日快乐时弯弯的眉眼,清朗的声音,脸上忽明忽暗的璀璨……   我将之又一次埋进枕头下,翻了个身,安恬地睡去。   让人没想到的是,顾少卿这一临时有事,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周四的力学课同样顺延向后,小灶也因此耽搁下来。   周末这天,凯丝的同学从同城一所牛气冲天的大学赶过来见她,听她说两人自小便是邻居,“他那时还穿开裆裤呢!”   我机智一问,“那你穿什么?”   “……”她手架我脖子上,用武力镇压,“再废话直接拖出去枪毙五分钟!”   我正要采取战略反攻,她却突然放了我,冲着迎面走来那人挥了挥手,“刘洪涛,在这边!”   我刚看了一眼就忙不迭地叹气,善哉善哉,怎么现在的孩子都长得如此之有个性呢?他一张白白嫩嫩用圆规画出来似的脸,又是理了一头干干净净的板寸,效果何止惊艳二字可以形容,简直就是弧度饱满的烧饼一块。   凯丝和我吹牛,“人家可是数学系高材生,拿奖拿到手软!”   我恍然大悟,“我就猜到是数学系!”凯丝一脸不解,我嘿嘿一笑,“就他那脸,拿去研究圆周率再好不过了!”   “滚!”凯丝护犊子,将我小鸡似的抓到身边,指了指这刘洪涛,“来,打个招呼,这是我铁哥们刘洪涛。”   我连忙从命,“铁哥们好。”   凯丝呸了一声,不大情愿地指了指我,“Toy,这是我舍友,沈没脑子。”   “边儿去,”我立刻纠正,“沈和风。”   那刘洪涛立刻憨憨一笑,“你好。”   凯丝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吩咐道:“Toy,我原来怎么和你说的?必须要用英文介绍自己一遍,怎么这么不懂尊重人呢。”   刘洪涛犹犹豫豫半天,在凯丝的再三催促下,这才让步,“……My name is Hongtao Liu.”   我怔了怔,凯丝已经在一旁咯咯笑起来了,我恍然大悟也跟着乐,那刘洪涛更不好意思了。   我连忙安慰,“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大王小王罩着你!”   这可好,这位男士忽然飞红了两颊,大有掩面娇羞逃走之兆。两相对比,我和凯丝反而更像是俩男人,这简直是什么世道!   我只好低声充淑女状,“铁哥们你别害羞,我说个比你这名儿更好玩的。我高中时有一女英语老师,硬是要让每个人取一英文名,平时用此对话交流。她的名字是四个字母,J、A、N、E,Jane。”   凯丝咂咂嘴,“好名字啊,怎么了。”   我贼贼地笑着,“起初也不觉得怎样,一天课间正好在走廊遇见她,我们都特有礼貌地问候她:Hi,Jane!后面突然一个男生冲过来,声如洪钟地大喊:你好……Jane!”   刘洪涛很快便笑起来,一张脸整个皱成包子,凯丝紧紧绷着,轻蔑地望了我一眼,“幼稚!”   幼稚归幼稚,起码还有个人觉得我很爆笑。作为一个对真实赞美极度尊重的我而言,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过得相当之飘飘然——   直到听到顾少卿三个字时,我方才坠地,狠狠地,不留情面!   “你们学工程力学嘛?”凯丝问刘洪涛,“这蠢驴不会,刚刚挂了。”   刘洪涛当即点头,“这个没问题啊,我来帮忙辅导。”   凯丝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班主任人太好,要给她补课呢,生在福中不知福,她还成天哭天抢地的。”   “新来的那一个班主任?”   “对,叫顾少卿,告诉过你没?可好听了这名字,古言里的翩翩公子一样,人也确实英俊,那叫一个倾国倾城啊!”   我黑着脸,立刻打断,“说我也就算了,能不能别提这厮?我心里堵得慌!”   凯丝一扬下巴,猖狂的厉害,“你说不说就不说,你算老几?我成天对着你们这堆氧化铜,寿命都短了,好容易来了一救世主,你不待见,还不许别人喜欢?”   我刚要驳斥,刘洪涛却挥手打住,“顾少卿……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似乎在哪儿听过,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我和凯丝面面相觑,帮忙想着是在哪里,还是凯丝伶牙俐齿,迅速说道:“你肯定见过他,报刊杂志法制版,他日前被警方逮捕,罪名是:一代天骄,顾少卿君,只知公课诱少女!俱往矣,数风流人物,仅此一人!”   凯丝是一脸神采飞扬,吟诵地慷慨激昂,我和刘洪涛具是抹了一把汗,自此有意规避此话题,倒也十分之默契。   ? ☆、第七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7) ?  “沈和风,起来,起来!”   真烦人,最讨厌在我睡觉的时候被人吵醒。我扬手打了一下隔壁的凯丝,翻个脑袋继续睡。   “和风,下课咯,我请你去吃关东煮呀!”   关东煮……听起来还不错,这么一来确实觉得饿了,肚子扁扁的,就差咕咕叫了。   我迅速抬起了头,一理额前的秀发,甩了两甩:XX,就是这么自信。   转而便看见形势与政策的老师还在台上侃侃而谈,我怒,“胡诌什么,这不还上着课嘛!”   凯丝嘿嘿一笑,“不然你怎么起得来!”   我讥讽她无聊,下一秒便被拉到她身边。   她指了指自己新配的Ipad,上面有她和“红桃六”的一段网聊记录,我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上课不好好听讲,竟玩这种东西!玩物丧志啊玩物丧志,祖国就是被你们这种人拖了后腿的!”   她狠命一掐我,“别和我放屁,看看上面的话。”   我只好忍着剧痛往下瞅,这一瞅就瞅出了大问题。   红桃六:我查出来了,你们顾老师的真实身份!   Cathy:汗,莫非他是文曲星转世,上仙不慎落凡尘?   红桃六:……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不卖关子告诉你吧,他原来是省委党校的先进教员!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凯丝,不解地问道:“这个很牛吗?”   凯丝用力地点点头,“恐怕是相当之牛,你没觉着国内凡是和党挂上勾的都特牛么?”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说得有理。”   原来是给一众党员同志做过老师的,怪不得每次和我说话都像是领导总结陈辞似的,一板一眼,一字一顿。   “他怎么知道的?”我还是疑惑。   “他有个副教授上过顾老师的课,回来就和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将顾老师捧上了天。”   我不屑地撇嘴,“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自己老师了不起吧,何况他的年纪一定比白斩鸡大,还不得夸大其辞掩饰一把?”   凯丝立刻点头,“原来你也知道你不是个人哪!”   “……”   这天傍晚,我挽着凯丝的胳膊到宿舍楼后的操场运动,为迎接即将而来的体能测试做好准备。   凯丝特地换上了一身极其难看的运动服,我依旧穿着裙子,仙袂飘飘地立在一头围观。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跑步?”凯丝狠狠呸了一口,“懒死你!”   我冲她吐吐舌头,“我有在运动呀,”说着就扬起我的花拳绣腿,“凯丝,加油,凯丝,加油……”   凯丝一翻白眼,很迅速地从我身边飞速跑开。   我们的学校分作两半区,北区这边儿面积较小,但人气极旺。操场只够划出三块标准足球场,多余的那一处分给了篮球和网球。   而打篮球的人数远远多过踢足球的,篮球那一片儿常年人满为患。今天似乎格外热闹,欢呼声中更多女生的尖叫,我好奇心作祟,两只脚一时不受控制地直往那边挪。   “你去哪儿?”   凯丝正好跑完一圈,跟着我就往外面走,刚刚下了台阶进入篮球场,她也着了魔似的端着下巴大声喊叫。   “顾老师!”凯丝拍着我的肩兴奋之极,“是顾老师!太帅了,你快看哪!”   我往四周一看,离着最近的那块场地里围着一圈女生,人群之上,一熟悉到化成灰的脑袋冒了出来。   果然是顾少卿,甚至还穿着我初次见他时的那件运动服!   真是倒了霉了,我扭头便跑。   凯丝一把拉住我,“回来,和我一道去看,否则你这辈子别想过好日子!”   我还没答应,她用力一拽,我又和只小鸡似的跟着她屁颠颠地跑。   她剽悍之风勃发,愣是推着我,从重重人墙中死命挤进去。我被压得快要变了形,她躲在身后还乐呵呵念叨着,“顾老师,顾老师……”   好容易在前面站定了,一裁判模样的男生推了推我们俩,“往后面站站,别影响比赛!”   凯丝正要发飙,场上突然爆发一阵惊呼,顾少卿带球上篮,脚步轻盈,球自手尖滑过,就那么轻轻巧巧进了篮筐。   “太帅了,”凯丝开始发疯,“和风,真的太帅了!”   后面还有女生在惊叹,“那个材料男生的质量没话说啊,和我们机械的男生站一块儿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哪!啧啧,咱们学校竟然也出得了这种精品!”   凯丝调过头,冲后面的女生眉飞色舞道:“不是学生,是我们班的班主任,真心帅啊!”   我呼出几口气,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群女生是上辈子没见过男人?太慌张了,简直丢尽了我们江南女子温柔淑慧的传统品质,我简直耻于和之为伍!   视线中,那个白斩鸡竟然朝我们越走越近,眼睛在镜片后微微弯着,浅浅扬起嘴角。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断催眠自己:这只是一个幻觉,   “你们俩怎么来了?”白斩鸡的声音响起。   凯丝顿时抓紧了我的隔壁,声音都发颤,“顾老师,你回来啦!”   “嗯,没错。你怎么了,沈同学,眼睛里进沙子了?”   与之同时,我发寒的脑门上忽然覆下一阵温热,修长的手指贴着我的头发,拇指在我额上点了点。   我蓦地睁开眼睛,一弯腰连忙躲开,声音大得自己都被吓到,“没有!”   他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没等我读懂,他已经脱了自己的外套和眼镜,一并放到了我的手中。   “帮我拿着。”   他用了语气强硬的祈使句,甚至带着一丝深隐的不悦。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离开时冲我笑了笑,可那股生硬的样子完全不是高兴,更像是……薄恼。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子好了,把这男人又给惹恼了,以后的日子更难混了。   直到汪安安突然从身边冒出,野蛮地抢走了我手中的衣物,我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四周的女生几乎都屏气凝神,满眼愁怨地看着我和顾少卿的互动。   我满眼无助地望了望身边的凯丝,每到这种被人排斥不被理解的时候,她总是能给我无尽的安慰。   可胳膊上突然袭来剧痛,她瞪着眼睛将我狠狠掐了一把,咬牙切齿到浑身微微发颤。   我彻底凉了心,红颜祸水算什么?蓝颜若是祸水,再坚定的战友情也顶不住啊!   晚上六点四十分,我骑着新借的人力小毛驴,一路风尘仆仆骑往我们材料学院大本营,坐落在“千里之外”的工程实践中心七号楼。   我凭借着出色的身体素质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掐准时间赶到目的地。又极有远见卓识地研究大楼地形,乘着电梯上了力学教研室。   咚咚咚三声叩开大门,好嘛,那顾少卿竟然不在!   偌大的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教研室主任王教授外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吸烟。见我来了,眼皮子都不抬。   力学老师素以凶残严苛著称,这王教授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提前半小时上课,中途严禁外出上厕所,一旦发现有人违纪,记迟到一次旷课半次。   每每他们班女生和我形容时,总是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真的太严厉了,和风,上课说句话还扯出你祖宗八辈子来教育啊!”   我心里一寒,虚着声音冲王教授打招呼,“老老师师……好。”   歇了片刻,他方才抬头看我,“你和我说话?老老实实什么,你做了什么错事?”   我简直快哭了,“我没做错事啊,老师。”   他不经意地“哦”一声,将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你是来找小顾补课的那一个吧?”   我可着劲地点头,“是啊是啊,可是顾老师不在,我就先走了。”   “别忙,他说下去有事,待会儿就上来,让你再等一等。”   我蔫着脑袋,“好。”   头顶上几盏大灯照着,面前一凶神恶煞的老男人守着,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步入了一间牢笼,想逃是不可能了,待会儿就有刽子手将我拖下去宰了。   许是见我站得太僵硬,那王教授又开了腔,“同学,你这么站着等是不是挺累的?”   我连忙摇头,“不累!”但如果赐个座,我就更不累了,嘿嘿。   王教授欣慰地点了点头,“年轻人就是身体好,这样吧,你既然不累,又闲得慌,就将这办公室好好扫扫拖拖,每张台子都理一理擦干净,再烧壶水泡杯茶给我。”   “……”谁给我块豆腐,让我撞死算了!   等到顾少卿那厮出现时,我正含泪跪在地上擦着办公桌,水壶在一边噗噗地响着,水已经快要烧开。   他有些惊讶,“你在干嘛?”   他还好意思问!   “大扫除!”我心里那叫一个痛,“我已经扫过地,又拖了两遍,现在开始擦桌子。”   “谁让你干的!”他语气有些急,蹲在我身边,将抹布拿了过去。   我一怔,继而感动地直想哭。   仿佛就是这一刻,他如同从天而降的救星,周身都环绕着熠熠闪光的光环,小天使在其后绕啊绕啊,仙乐响起,自此,人世间再也没有了痛苦和压迫。   我直想扑在他怀里嚎啕,“顾老师,还是你对我最好,王教授他他……他变相体罚我!”   可没等我做出下一步的越轨,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刚刚去洗手间的王教授走了进来,一看顾少卿便立刻换上笑脸。   “小顾啊,你忙完了?这学生在这儿等了你半天了,我看她没事做,就让她打扫打扫。”   顾少卿站起来,慢悠悠地点着头,“原来是王教授喊她做的。”他低头望我,我早已是一脸悲切,渴求青天大老爷为我平反昭雪似的回看他,他的眼睛又极漂亮的弯了弯,“那你继续吧,沈同学。”   说完,抹布又回到了我手里。   我欲哭无泪,只能用了吃奶的力气狠命搓着台面,心里想着这就是白斩鸡,这就是白斩鸡,我给你洗得干干净净,待会儿就把你一口一口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因为打扫卫生浪费了一小时,顾少卿只给我讲了讲力的定义和力的三要素就匆匆结束了这次的补课。   介于天黑不安全,他又绅士地要送我回宿舍。   路上,主干道两旁的灯光昏黄却明亮,夜间微微起了一点雾,我偷偷侧头看他,那张带笑的脸越发的白起来。   他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也向我望了望,“今晚你主动过来,我还蛮意外的。”   我立刻看去前方的路,假惺惺地回道:“老师都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去上课呢,何况还是您特意抽空给我上的课。”   他似是很满意,“你能体会我的一片苦心就好,现在这种社会,像我这样乐于为教育事业献身,谆谆教导孜孜不倦的老师真是不多了。”   我脚步一顿,禁不住恶寒地一哆嗦。   他稍稍扬着眉梢,倒是一脸肃然之笑地望着我。   不得不说声佩服佩服,这人的脸皮已经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我越走越慢,越慢越累,许久不骑车,刚刚拼命太过,到现在腿肚子都酸。可长路漫漫,宿舍还在那一头静静安眠。   顾少卿又说话,“刚刚和你讲的都记得了?”   我随意地答应了声。   “那我考考你,力的三要素是什么?”   我叹口气,“力的大小,方向,作用点。”   顾少卿点了点头称赞,“不错,记得挺清楚的。”   我实在忍不住笑起来,“顾老师,这条知识点我初中就学过了,现在都大二了,您就不能教我难点的?”   顾少卿朝我深深望了一眼,“初中就学过了?”   “嗯。”我初中物理可好着呢!   “从难点的开始教你?”   “那是当然,因材施教嘛!”   他凝了凝笑意,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样一本正经地看进我灵魂里,“教你难点的……你会吗?”   “……”天杀的白斩鸡,一句话真能把人气死!   我低下头,右手按住了左手,学着凯丝的语气一遍遍告诉自己:和风,你冷静点,冲动是魔鬼啊!   顾少卿的声音还在耳边阴魂不散,“沈同学,你累吗?”   累,怎么可能不累,你将那么大一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试试!准保累死你不说,还让你这辈子都对打扫这件事产生生理性厌恶。   可我怎么能轻易言败,只能骄傲地抬起我这高贵的头颅,豪情万丈地告诉他,“不、累!”   “好吧,本来还想说骑车带你回去,既然你不累——”顾少卿从善如流起来,“那我们继续走好了。”   “……”   天哪,大慈大悲的主啊,给我一刀或是给这男人一刀吧!? ☆、第八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8) ?  顾少卿的回归,又一次让学校的力学事业蒸蒸日上起来,下一次力学课来时,整个教室都塞满了其他院系的女生,我和凯丝好容易在后面挤了俩位置,一堆没坐的男生靠着墙,嘀咕着是不是可以溜了回去DOTA一局。   我一拍凯丝的手背,激动道:“凯丝,咱们也回去吧,睡个回笼觉,比搁这儿上课好呀!”   凯丝斜我一眼,“好容易看见我们少卿,谁要没事找事儿做,死回去和你睡觉呀!”   一听那昵称,我便是浑身打哆嗦,一撑下巴,长长地喘了口气。算了,来都来了,就给他这个面子,呆这儿听一节课吧。   刚刚打了上课铃,顾少卿神采奕奕地踏步进教室,一看满教室挤满的人群,像是吃了一惊。   随即不慌不忙脱了外套,搁在讲台之上,教室里立刻一片哗然,女生们都是一副中箭晕倒的模样,赞叹着,“身材好好哦!”   花痴,我刚冷冷一“切”,四周便围攻上一圈充满仇视的目光。我连忙低下头,一脸认罪伏法的小忧伤。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顾少卿的话里分明带着笑,“那我来点个名吧。”   我一拍胸口,幸好没走,不然,这平时分又少了。顾少卿正不紧不慢报着人名呢,凯丝推了我一把,激动之极地说:“和风,你看看顾老师,他竟然没带花名册!”   我“哦”了一声,“没带就没带呗,点个名要什么——”我头皮一麻,没带花名册还点个什么破名呀,这男人……竟然连人名都背下来了?   “沈和风。”   苦思冥想中,听到有人喊我,我没答应。   “沈和风。”顾少卿一扁嘴,“没来吗?我看见你坐那儿呢!”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举手,“我在!”   刚坐正了,凯丝就投来一阵鄙夷的眼光,“你这是故意引起老师注意,属于不正当竞争,罚你一个月听不到他的最新消息。”   我一阵黑线,“我可从没想过跟你们抢那白斩鸡,就他那小身板,送给我我都不要!”   前面一女生很大声地咳嗽着,死命靠着身后的座椅,弄得我这桌面一阵乱晃。凯丝阴冷冷一笑,“你逆天而行,小心招来横祸。”   “……”   顾少卿将人名一一背出之后,班上的嗡嗡之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数百道钦佩的目光刷刷射向这一位,他却还是惯常的一脸天然呆,憨憨地冲大伙笑了笑。   “刚刚没点到名字的同学请自觉出去,大家这样喜爱力学实在让我非常感动,但是教室太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不过大家不要灰心丧气,我们力学教研室的王教授在本层的大教室授课,大家可以去听。”   各路美人都垂头丧气往外走,一口一个,“就是为了看你来的,谁要上那破力学。”   凯丝终于摆出点好脸色看我,冲我嘿嘿笑个不停。   上完课后,凯丝被顾少卿指名道姓留了下来。她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已,让我在教室外等她时,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没头脑。   我听从命令待在门后等,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顾少卿问,“你是班上的文艺委员?”   凯丝回道:“是我!”   “是这样,咱们学校合并建校十周年,要搞一个大型的晚会,每个班都要选派一个节目送到系里参加选拨,你组织一下,有好的节目就让我先看看。”   凯丝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就这事儿啊。”   两个人不知怎么没了声,我探出头去看时,顾少卿竟然突然冒了出来,外套尚且搁在臂弯里,让我不禁想起了某一晚的境况。   他冲我笑了笑便走,不过几步就又回头,“你是校文艺部的副部长?”   我一点头,继而很不善地问他,“您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我不知道?”他笑,“挺好的。”   说完,便走了。   我和凯丝站在教室外,看着他尚属健壮的背影一点点远去,下了楼,最终连那黝黑的头发都不见了。   刚刚那一句“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真的让我有一种如遇旧友的恍惚,而一重恍惚之后,又让人觉得……这分明是情人间的亲昵。   凯丝环着我的胳膊,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和风,我怎么觉得这顾老师喜欢你?”   我愕然。   “真的,你没觉得他对你和对别人完全不同?”   我摇头。   “算了,朋友夫,不可欺,我将他让给你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会想不开的!”   我噗嗤笑了出来,说得和真的一样,这个张凯丝!   自从凯丝说了那句话之后,我便时不时刻意留心这顾少卿。上课时会不会主动看我,会不会总喊我回答问题,又会不会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宿舍。   然而事实却是,顾少卿并没有特殊对待,甚至将我刻意忽略,那双清明的眼中,何曾有过属于我的波光粼粼?   我一咬嘴唇,真是脑子秀逗了,无端端想这么许多干嘛,他不注意我岂不是好事,省的成天提心吊胆,怕他再提我的那些峥嵘岁月!   周五下了补课,丁中一很顺理成章地要送我回宿舍,我磨磨蹭蹭收拾东西,硬是不随他的心。他的手机响了好几回,最终忍不住接了,刚接通便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吵吵起来,“我靠,你还不回来啊,我们都被团灭了,赶紧死回来虐他们一局!”   丁中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少卿,抹一把汗,“我补课呢!”   “谁不知道你补课啊,你不补课至于输这么惨嘛!你他妈赶紧死回来,等着抱你大腿呢,我靠,你也就这点价值了!”   我捂住嘴一阵好笑,丁中一将电话掐了,过来和我磨叽,“和风,你快点儿行不行?”   我瞪他一眼,“快不了,你先走好了!”   丁中一急得和热过上的蚂蚁一样,“我是想先走啊,不是担心你嘛!”   顾少卿此刻过来,将挽至胳膊肘的袖子解了下来,闲闲看向他,“有事你先走吧,我送沈同学好了。”   我一怔,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顾少卿,他没躲开我的视线,浅浅一笑。   丁中一想了片刻,一点头,“那谢谢顾老师,我先走了。”   丁中一一走,整个办公室便只剩下了我和顾少卿,似乎彼此的呼吸都可听得一清二楚,我连忙将书理好,提着包就往外走。   顾少卿刚想开车,我连忙喊住,“顾老师,我骑车来的。”意思便是,你开你的小奥迪,我蹬我的小毛驴,咱俩各走各的。   他一点头,“哦,车在哪儿,我推着送你。”   我立刻耷拉下脑袋,真是烦躁,又要累死累活走回去。   果不其然,这顾少卿不仅推车带我走,更是将自己的外套递给我拿,我们两人一高一矮,一快一慢,晃悠着往宿舍赶。   顾少卿先开了口,“觉不觉得男生私底下说话和表面上很不同?”见我一脸迷惘,他遂解释,“我指的是丁中一,刚刚不是有同学来电话的吗?”   原来他是想说那氧化铜,我表示认同,“肯定不同的,表面上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样,其实私底下都是衣冠禽兽,一说话便是满嘴乱飞生殖器,那叫一个粗鲁,那叫一个猥琐!”   顾少卿呵呵笑了,“你看人挺透彻的,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的。”   我讪讪一笑,“顾老师,我刚刚可没说您,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   顾少卿“嗯”一声,“知道你不敢。”   我笑得更讪讪了。   他又状似无意地问我,“丁中一似乎很喜欢你,上次还向你表白来着。”   我立刻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喜欢我的人多了,我可对他半毛钱意思都没有!”   顾少卿只言笑晏晏不说话了,大概是在想这么自负的姑娘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我心里给他编了下一句的对白,“顾老师,这是您教的。”   一个天残,一个地缺,两个自恋狂,真的很配哦!我猛然脚步一顿,惊讶中瞥了一眼白斩鸡,怎么会浮现这样恐怖的念头?   恰好一阵凉风吹过,他极其迅速地刹住车,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巾,又极其迅速地递到了我眼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一脸泰然地看着我。   我没回过神,“顾老师,您您……在干嘛?”   顾少卿抿了抿唇,一脸疑惑地将我上下打量,“你怎么不打喷嚏了?”   我猛然想起了那一晚,似乎是在凉风之后打过那么一个喷嚏,他还犹犹豫豫不敢将外套给我披。可这也不代表我次次都会打喷嚏呀,这个死板教条的书呆子。   他还是疑疑惑惑的样子,“真不打喷嚏了?”   我笑着点头,“当然不打了,谁会一吹凉风就打喷嚏?”   “我有个朋友就一吹凉风便打喷嚏,”他有些自嘲地笑着,“还有个朋友一打喷嚏便接连打上三个,每次他一张口,我们一整个班都给他数着。”   我嘿嘿笑着,“这人真逗!”   还没说完便是浑身一抖,最后一个字变了调不说,张口就是一个喷嚏。我捂着脸,眼睛向上掠着去看顾少卿的一张脸,见他那一脸偷笑便更不好意思了。   胳膊上的衣服忽然被抽,肩头紧跟着一重,他……竟将外套给我披上了?   顾少卿的声音跟着在耳边响起,“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打喷嚏了。”   那样子,竟然是一股狡黠的偷笑,鲜见的孩子气。   而我……仿佛听到,在这样静谧的夜空下,有一颗心跳乱了节奏。? ☆、第九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9)上 ?  六月的第一周,又一轮的金工实习拉开了帷幕。我和凯丝穿着迷彩服,一手拿一茶叶蛋,边吃边往工程实践中心走。   凯丝极土的戴上了帽子,还毫无自知之明地问我,“帅不帅?”   我将蛋黄扔了,敷衍了一声,“嗯,帅呆了。”   “呸,要是信你我就是猪。”   我白她一眼,走了一段路方才问她,还特地用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凯丝,我考考你哈,要是这世界上一夜之间,所有猪都死光了该怎么办?打一歌名!”   凯丝蹙了眉心,等手上的茶叶蛋都吃完了,还是没想出问题的答案,她瞥我一眼尚不肯认输,“和风,这问题可难,你别说,挺有那么点内涵的。”   我差点笑出来,“我可说答案了。”凯丝点头,“答案就是,《至少还有你》!凯丝,确实挺有内涵的哈!”   她二话没说,抬手就我后脑勺上来了一下子。   我疼得嗷嗷直叫,两个女人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一辆银色的跑车风驰电掣地过去。   凯丝立刻拍着我的肩,激动万分,“哇,那不是顾老师嘛,奥迪R8,他好有钱!”   我对车没什么研究,便问了问,“贵么?”   “不贵,也就一百来万吧!”   我一脚绊上块突出的砖头,差点没跌得四脚朝天,凯丝连忙扶了我一把,我随即将满手的茶汤悄无声息地抹在她迷彩服上。   这一周是铸造实习,和我这专业一个名,光听着就是牛叉哄哄。可刚刚进了材料大本营中的这间教室,看着满地的金属框框和一堆堆的红土,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深深欺骗了。   “和风,他们是让我们来玩泥巴的?”凯丝也觉出了不对,掸了掸座位上足有一毫米厚的灰尘,“铸造两个字怎么听也不像是和土有关系呀!”   我一拍凯丝的肩膀,满脸深沉的期望,“凯丝,你这就外行了吧,甭管现实怎么残酷,咱跟着组织走,准没错!”   凯丝认真地点了点头,“和风,我的觉悟还有待提高,真心感谢你不厌其烦的谆谆教导。”   我一颔首,“都是建设祖国的大好青年,莫要客气,莫要客气。”   一早就来了的汪安安在旁边直吐了两口气,一副吞了脏东西的样子,将我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遍,十万分清高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铸造老师来得快,依着我这暴脾气,绝对要掀起不小的风波,凯丝按着我的手,叮嘱我要听得淡定要冷静。   可听老师讲了半天也是迷迷糊糊没明白,我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始,所有的男生倒都聚去一边筛土了。还是凯丝机灵,一把抓住我挑了两个小板凳和较轻的铝合金砂箱。事实证明,这是两桩极富有前瞻性的准备工作。   一个班在筛好的红土外坐了一个圈,待老师做好示范,立刻抢着铲子挖土。我没轮上,直接用手捧来两把,埋一个最简单的铸件在地上,往砂箱里一个劲填砂子,凯丝便拿着铁锤一个劲地砸实土。   就这样填土夯实,若是取铸件时落土失败,还要推倒从头再来。忙了一整天,真真正正是灰头土脸地回宿舍,毫不夸张的说,洗把脸水都能滤出半碗砂。   如此艰难地循环往复,第四天更是关键中的关键,老师提前照应要认真做模,下午就要完成浇筑。可一大早,凯丝竟然没爬起来,我给她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五,这么高的温度,实习是绝对去不了了。   大任落于我一人之肩,正感到重担当头恐难完成,对着镜子高喊“长风破浪会有时”时,学生会一个电话把我给找了过去。   我穿着迷彩服,在济济一堂的文艺部里蜗居一角,真不想让美女干事们看到我这满身尘土的副部长。   偏偏部长大人不放过我,开了话筒让大家的视线齐刷刷转向我这一边,“这次的校庆晚会需要四个主持,团委那边的意思是两个学生两个老师交错搭配,这样显得和谐友爱。”   我连忙点头,“组织说了算,领导说了算,我们一定要符合社会主义社会和谐友爱的主旋律呀!”   部长坐到我身边,语重心长起来,“沈副部的话不错,关键是,这两位学生主持从哪儿来。男主持我们初定是校广播台的播音部部长,可这女的吗……”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部长,女主持一定要在他们经管或是设计学院找,想当年都是学文科的女生,温柔大方,翩翩佳人,关键长得漂亮,男生们爱看!”   部长摇摇头,“可团委那边说了,咱们是工科学校,要体现咱们工科女生的特色。”   我耷拉下脑袋,“工科女生的特色……那就只剩下矮胖黑了。”   旁边一溜小干事都噗嗤笑起来。   部长被我噎了一下,缓了缓方说,“沈副部,其实我看你就挺好的,当年你刚来我可就听过大名,绝对是大家公认的机械材料第一系花!”   “拉倒吧,两个学院总共就五十九个女生,还抵不上经管两个尼姑班的人数,就这瞎了眼的非官方排名您还信?”我哈哈笑着,可看着他那绿豆眼,越笑越觉得背脊发凉。   到底是部长,不论我如何巧舌如簧,他自始至终岿然不动,最后直接帮我拍板,“答不答应也没办法,名单我都交团委了,这两天就喊你过去念词呢!”   “……”那你还浪费我时间,找我来假民主真霸权?   “沈副部,你千万要自信,虽然你比那些设计学院的女生差一点,但放眼材料能动建筑……你还是占上风的,惊艳什么的我们就不多想了,最起码不丢人呀,放宽心吧。”   “……”他……这是在夸我吗? ? ☆、第九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9)下 ?  一个会耽误了我大半个上午,凯丝发来催命短信询问进程时,我才刚刚赶到工程实践中心。   一看大家的砂型都做得差不多了,而我的还静静躺在未知名的哪个犄角旮旯,这颗心就拔凉拔凉的。   中午大家都去吃饭,我还忙着一个人铲土夯实。夯土最重要的一个技巧便是,边用手将土搅至一处,边用铁锤用力夯实。铁锤厚重笨实,我一手握着几难控制,不知怎么没协调好,一锤子砸上了手背。剧痛伴随着冰凉蔓延,我拿出来仔仔细细看着,一边吹气,一边疼得乱哼哼。   “你怎么还在这儿?”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少卿的脸很快从门后出现,见我一脸眼泪汪汪的样子狐疑地蹲了下来,“沈同学,你怎么不去吃饭?”   我就差没一把鼻涕甩他西装上,把红通通的手搁在他眼下,哽咽着,“下午要浇筑,我砂型还没做好,倒先把手砸坏了。”   他一蹙眉头,眸子转动,将我这胖手仔仔细细看了看。继而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真不带这么狠心的!   可他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走了回来,只穿着一件衬衫,挽上了袖口。蹲回我身边,将我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温热,柔软,白皙,触感细腻……而我的手,胖而短小,满是红土,就这样被他包裹在修长骨感的手指中。   他没看我,长长的睫毛遮盖着眼睛,挺直的鼻峰一路下延,抿紧的嘴唇微微发白。扭动,轻揉,摩挲,专注地照顾我的手。   我就这样魂飞魄散地愣在原地,坐着小板凳,呆呆地望着这个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松了开来,看向我时,笑得有些不自然,很僵硬的提了提嘴角,我不知道他眼中的光为何闪烁不定。   “看看有没有好点。”   我立刻点了点头,“好了。”   他嗤的笑了,“你都没动动。”   “可我知道好了,”我竟然闹起了别扭,又握上铁锤砸起土,“不疼了。”   顾少卿却将一旁的小板凳端过来自己坐了,抢过我手里的铁锤,熟练而高效地夯土砸实。   “别在我面前逞强,”他许久后才说了这么一句,看向我时又是那样冷冷的目光,“我是你的老师。”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很严厉地讽刺了一句,“是啊,老师,你们老师最了不起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很快的又继续开工,只是不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就那么一个人埋头砸土,长长的睫毛晃啊晃啊。   ——直挠着我的心。   翻过这半边的砂箱时,我帮忙清理着铸件上的红土,顾少卿竟然推了我一把,我刚要发火,他便抬头看我。   “这种活本就不是你们女生做的。”他去拿装黄沙的圆桶,抓了一把,在这面上薄薄撒了一层,“我来帮你做,你就坐一边看着。”   我怀疑自己的脑子真的被驴踢了,就是要和他抬杠,“我们班还有一汪安安呢,您怎么不帮她做?”   “她的手没受伤。”   “可她也是女生!”我瞪着他。   “可她不是沈和风。”   这一刻,我的心狠狠一颤。   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眼睛分外的亮,好看的唇不厚不薄,微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   这一句话,我并不太懂,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不懂。同情、悸动或是别的什么,我想不出,也害怕得到证实。   顾少卿亦是这样看着我,片刻后,他做了退让,“去拿个筛子筛土。”见我不动,换做权威的声音,“沈同学,去拿筛子。”   我立刻站起来,将那单人床大小的筛子艰难搬起,这男人,是故意来折磨我的?   顾少卿却又一次笑了,“傻瓜,不是那个大的,你找找看有没有小点的,筛网很细很密的那一种。”   早点说嘛,我在教室里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他口中的筛子,刚要递给他,他又说,“抓把土过来,在这铸件上洒一层。”   我照样做了,只是不解,“这是要干嘛?”   “让铸件表面更光滑。”   “您懂得真多。”   他顿了顿,方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也有不懂的。”   我只是又抓了一把土,再密密筛上一层土。他喊了好几回停,我都没有理睬,直到他意识到不对劲,按着我的胳膊,将我的身子提起来。   “怎么哭了?”他明明眉心蹙得紧紧,嘴角却带着慌张的笑,“我不过是怪你太倔强,又不是存心要批评你。”   我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擦脸,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告诉他,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爸爸妈妈有工作,白天很少在家,我一个人太无聊,拿着爸爸的刮胡刀玩,不小心就割破了手,血流了好多好多,怎么擦也擦不完。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等他们回来时,没等我说话,就又开始唠唠叨叨吵吵闹闹。我就一个人窝在床角傻傻地听,再傻傻地看着指尖已经变成暗色的血块。   顾少卿很久都没说话,自己铲土自己夯实,等扎完了通气眼,方才停下来看我,甚至长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比你父母对你还好,由此触到了你敏感的神经,伤害到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顾老师,您说话有必要这么直吗?”我低着头排土,“你不懂。”   顾少卿重复着,“我是不懂。”   顾少卿成功将铸件从红土中取出时,我简直要鼓掌庆贺,这样完美而高效地完成任务,简直是平日里不敢想象的一件事。   顾少卿拍拍双手,笑脸盈盈地望向我,“够交差了吗?”   “够了够了,一定还能得个最高分!多亏有你,顾老师,不然我和凯丝就真的玩完了。”我满心欢喜地在砂型表面来回摸匀黄沙,偷偷看他,“顾老师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如让凯丝以身相许吧。”   顾少卿摇着头,“这就免了吧。”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顾老师有女朋友了?”   他立刻否认,“不,我没有。”又稍稍板下脸来看我,“沈同学,你就不能给老师一点面子?”   我忽然觉得异常轻松,“顾老师,没有女朋友又不是丢脸的事。”   顾少卿帮我阖上砂箱之后,带我这个路痴去找一楼的洗手间。在这四通八达的教学楼里七拐八拐,方才见到了黑白砖垒的洗手间。   外面一长排洗手池,都留着新鲜的红土,肥皂早已斑斑劣迹,脏得让人看了都腻味。顾少卿拧了水龙头,我便和他挤同一个用,他嫌我滑头,我嫌他碍事,闹了半天才洗好手。   刚准备走,他却又喊住了我,拽着我的胳膊,在我的不解中,沾湿了纸巾给我擦脸。   我猛然向后一退,虽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往我这花容月貌上揩油呀。   顾少卿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自己看看镜子,自己成了大花脸还不知道呢。”   我一弯腰透过这颇为艺术的菱形镜照自己,立刻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是个大花脸嘛,许是刚刚哭的时候揉花的,原本白嫩嫩的皮肤一片红一片黑的。   顾少卿将我扶正了,给我仔仔细细地擦。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吸一吐,平心静气。我却忍不住……加重了呼吸。   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静谧的走廊里唯有这个年轻的男子与我。阳光柔和,穿过他白皙的脸庞射进我的眼中。光芒跳跃下微黄的发尾,几近透明看得见细微绒毛的耳廓,连贯一气的下颔线,浅粉的唇,挺直的鼻,眼中熠熠的光,以及那深邃眸光中……如此渺小的我。   时间若是暂停在这一秒,倒也不错。? ☆、第十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10) ?  继铸造作业一举拿下史上最高的九十五分之后,我,沈和风,上铺,张凯丝,一连横着走路、畅通无忌了好几天。   张凯丝当时还拖着鼻涕,一手抱着整抽纸巾,一手极其富贵地搁我手背上,神采奕奕地向别班女生大肆标榜。   “别看我和和风瘦瘦小小的,做起事情来可真的不马虎,老师一看那成品眼睛都直了,拍着我俩的肩膀就赞美啊:‘两位同学哪,你们呆这个学校简直屈才了,就这水平直接进铸造车间,一个月八千不嫌多呀!’大笔一挥,就给了九十五。”   隔壁班焊接的俩女生眼睛都直了,“哟,真行哪,下周我们也实习,喊你们过去帮忙怎么样,等哪天你们焊接实习,我们也过去帮忙!”   凯丝立刻黑了脸,我讪讪笑着,借口凯丝要去挂水,起脚就带她溜了。   凯丝知道作业是白斩鸡帮忙完成的,而她心中的那个预言也被描绘地越发真实,常常一回宿舍就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今天白斩鸡又看我了,或是今天白斩鸡又想我了。   我只当是没听见,却懒得再和她抬杠,也不再叽里呱啦阐述我对白斩鸡的痛恨之情。   周日那天,团委办公室的学生干部一大早便通知我去办公室拿主持稿,我正躺床上会晤周公呢,一听声音,魂都吓散了三分。   特狗腿地道了别,叼上一面包就往行政楼跑。正悲痛欲绝地感叹目的地是如此遥远,那银光闪闪的奥迪R8就出现了眼前。   可爱可敬的白斩鸡,总是要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甭管什么自尊不自尊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躺上那小跑,舒舒服服地赶往行政楼。   白斩鸡果然听到我内心的召唤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降了车窗,目光闲闲地往外一掠。   我装作是无意遇见,夸张地表现自己的惊讶,“咦,顾老师,真巧啊,总是遇见您。”   顾少卿亦是笑眼咪咪,“是挺巧的,上哪儿去?”   上钩了,我乐,“去行政楼呢,超级远,我都走得累死了。”   顾少卿特和蔼,“辛苦你了,我也正要去呢。”   美极了,我更乐,“是吗?简直太巧了,正好顺路哎。”   顾少卿连连点头,“确实顺路,不过……”空气自齿间传入,他自喉间发出略显沉闷的气息,“沈同学,咱们学校确实挺大的,我又刚来几天,不太认识路,能告诉我这行政楼具体在哪儿吗?”   “……”我有些弱弱地指了指前方,“您顺着这条路直开不拐弯,看见一大转盘就往左绕,一直开啊开啊越过经管、计算机的大楼,再往右一拐,一直开啊开啊过了湖面的大桥,再不停地开啊开啊就能看见一栋暗红色大楼——”   “那就是行政楼了吧。”顾少卿有些怅惘地看着我。   “不,这才到会议中心。”他眉角抽了抽,我嘿嘿笑着,“绕过会议中心,就能达到一片常年停满轿车的地方,后面那黑色的大楼就是行政楼了——据说空中俯视像钢琴,寓意老师偕学生共奏和谐篇章。”   顾少卿半天没反应过来,许是在心里将我的话复述了一遍,理清了思绪又笑对我,“我记得了,谢谢你了,沈同学。”   “不谢不谢。”   我一扫额前的秀发,还没摆好姿势,这顾少卿便急急降了车窗,飞驰而去。   这……这算怎么回事儿,明明说了顺路,明明知道路远,他竟然不带我一同前往,自己一个人开车跑了?   这人除了记性好,会力学,会铸造……连这点起码的礼貌都不懂?说他是天然呆都是抬举他,他根本就是一脑残!   我一手撑着腰,一边艰难地往前赶,走了差不多一百米,那银闪闪的奥迪又回来了!   我激动得直想抱这白斩鸡,和他再次说话时,舌头都差点捋不直,“顾老师,您怎么又回来了。”是接我来的吧?   顾少卿有些迟虑地望望我,“你要上车吗,我带你一起去?”   他总算是彻悟了,可我这么个江南女子,怎么能做如此不矜持之事,总也要推让一次才行,便昧着良心极为娇羞地告诉他,“不用的,顾老师,路虽然长,我正好可以锻炼锻炼身体,顺便看看沿途风光。”   我是完全抱着他会再次劝说“上车吧,沈同学”这一心理来说这番话的,可当顾少卿升起车窗疾驰而去时,我深深发现,对这个人的智商,有时真的不能期待太高。   到达团委办公室时,我整个人像是脱水的虾,已经累到只能依靠墙壁而站了。到底是我们部长心肠软,给我寻觅了一板凳,当时就把我感动的直差嚎啕大哭。   可屁股还没坐热呢,里间一门突然被打开,部长直朝我招手喊我起立,我懒洋洋只得站起来,和一众团委老师鞠躬行礼。   旁边广播台的台长特逗,一紧张起来,思维就混乱,“老师好团委,我们辛苦了,你们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部长那叫一个着急,暗地里推了推我,“沈副部,你低调点。”   那众老师刚坐上椅子,突然就有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颇像头头的,指着我问道:“这就是晚会的女主持?”   部长连忙上去点头哈腰,“是的,就是她了,材料学院的沈和风,也是我们部的副部长。”   老师陡然一蹙眉,“副部长?那晚会谁来负责,就你一个够吗?”   部长汗都下来了,“还有一个副部长帮忙,其他部门的也会参与进来,晚会太过盛大,不仅仅是我们一个部门的工作。”   老师这才点了点头,又和身边的老师交流了几句,不过就是评价外貌的肤浅之词,“长得一般般。”   “就这样已经不错了,工科里面难出美女。”   “谁说的,有个同事家女儿就漂亮,就是没进我们学校。”   ……   待他们一众人聊好,我这颗本就不积极向上的心,此刻彻底凉透了。早知道被人评头论足到如此伤自尊的地步,打死我也不接这茬子事儿了。   那为首的老师又将视线锁定我身上,“长篇大论的话我也不说了,简单来说,让你们来这儿就是想你们知道这次晚会的重要性,我们学校合并建校……”   二十分钟后,老头喝了一口水,继续,“这次的安排是让学生主持和教师主持搭配起来,老人带新人,教师在各方面的经验都要胜过你们学生,这样成熟的带青涩的……”   二十分钟后,老头又喝了一口水,在大家都已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时,他总算找到了本次的主题,“让他们俩出来,和这两个学生站一起看看,身高气质什么的搭不搭。”   里间又一次传来了脚步声,我迫不及待地拉过部长,“我和哪个老师搭档,我认不认识,他帅不帅?”   部长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因为顾少卿已从里间走出,冲我点头笑了两笑。我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生都天崩地裂,完完全全幻灭了。   就在我幻想着是否能和他身边那长相甜美的老师搭档时,那老头又喝了一口水,“那叫什么的女生,你站去小顾老师身边给我看看。”   我咬着下唇,听到心在滴血。我恍惚记起那一日,顾少卿问我是否为副部的事,此刻抬头一望他那小白脸,嘿,竟还有本事冲我无辜地笑。   我耷拉着头站去他身边,那老头咂咂嘴,“不行不行,个子差太多了,小顾削了一个头下去,也不止这么点高呀。”   我抹一把汗,没看出来,这老人家不但嘴皮子利落,还有着一颗无比暴力的心。   顾少卿帮忙解围,“身高也不差多少,到时候穿个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再把头发烫蓬一些就好看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十几公分的高跟鞋?你果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穿着给我试试看?   顾少卿像是读懂了我的心,略含责怪地朝我望了望,我当即双手握拳、浑身一抖,这小眼神,像极了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怨妇。   与此同时,那顾少卿却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动作快得连我都来不及看清,尚在晃神之中,一张白灿灿香喷喷的纸巾已经递在了我嘴边。而众人,不明就里地睁大眼睛,齐刷刷望向我们俩。   我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进他怀里,给他撞得人仰马翻,腰折骨断。   ? ☆、第十一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1) ?  “和风,咱还有多久才轮上?”   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下午,体能测试正式来袭。一向折戟的凯丝此刻趴在我的肩头,愁眉苦脸地望着玻璃窗里测试的同学。   我一数隔壁模具般剩下的几名男生,拍拍她的手安慰,“快了,待会儿就能和这几个帅哥一同进去测试。”   百无聊赖中,凯丝将头一转,继而很认真地瞧了瞧隔壁的几名男生,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呸,就这几个还算是帅哥?我们少卿的小拇指头都能立刻秒杀他们!顶多就个子好一点,不像咱们班,一个个长得丑,还是个二级残废!”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低调点,虽说是事实,你也不能这样无情地摧残祖国的花朵呀。”   隔壁班一模具男生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直言笑晏晏地朝我们俩看,那磕碜的笑容简直惨不忍睹,我和凯丝一阵阵发寒。   幸好体能测试的老师底气十足地喊人进去,我和凯丝头一低便钻进去,没走两步却被一并不伟岸的身躯挡住了。   我一抬头,立刻往凯丝身后躲,竟然是丁中一,这阴魂不散的。   “和风,”他凑上来,笑得一脸狰狞,“这儿出去就是东区食堂,我请你吃晚饭呗?”   然后,吃过晚饭再恶心表白?我怎么会傻到羊入虎口,任敌人予取予求,当即一甩马尾,怒气冲冲地往测握力的方向走。   还是凯丝知道疼人,对着丁中一扫过去一记风神腿,中气十足地吼道:“滚,和风这名是你叫的么!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和风是要做师母的人,能和你这穷光蛋混一块儿吗!”   师母?!我一下子泄了气,完全握不动那器械,刚想着冲过去捂住凯丝的嘴,那老师便很不耐烦地敲了敲台面,“再来一次!”   丁中一在那头几乎要抓狂,“师母?是哪个老师这么丧心病狂!不可能,和风不会抛弃我的,我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出轨!”   凯丝全线溃败,捶着前胸,还在苦苦挣扎,“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我一咬牙,咦,呀!将手里的这玩意儿当成恶心的丁中一,用力按握揉碎,再一把丢了,直差一口一口吐血淹死这混蛋!   我冲过去拉走凯丝,极其有魄力地丢下一句狠话,“丁中一,你要再敢来恶心我,我就烧壶开水泼脸上,再成天坐你宿舍底下哭去!”   凯丝当即一怔,眼巴巴望着我,“……”   脱了鞋子量身高体重时,凯丝站得笔直等那仪器下来碰脑袋,垂着眼睛望向一边测肺活量的我,很是恳切地告诉我,“和风,你刚刚那个半点威胁都够不成。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你毁容等于整容?”   我憋急的一口气一下子全散了,老师按了按钮,极其不屑地望了我一眼,“再来一次,你是从唐朝回来的么,就吹这么点!”   “……”谁来告诉我,这两者有嘛关系?   小小的风波过后,我和凯丝迎来了本役最大的挑战——台阶测试!三分钟时间踩着节奏,上下踏台阶,可不是一点半点地折磨人。   待音乐停止,大家围坐在台边测心跳时,我和凯丝都已经累到奄奄一息。面前那小红点一闪一闪跳得极欢,凯丝憋着气,涨得满脸通红,一脸可怜地望着我。   结束后,我方才问她,谁晓得她理直气壮来一句,“憋着气,心跳跳慢点,好拿个高分呀!”   我煞是不解,“憋着气……心跳就能慢点了?”   凯丝蹙了蹙眉,挠挠脑门儿望我,“也许吧。”继而不停自我安慰,自我催眠,“一定能慢点儿的……”   我却突然站定了,仿佛全身的注意都集中往下,单鞋内的脚趾头一弯,继而剧烈的疼痛起来。我哎哟一声,全倚靠在凯丝怀里。   凯丝连忙扶住,惊讶中问道:“和风,你怎么了,你千万不能死呀!”   “……”我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我脚趾头抽筋了。”   这回凯丝舒出口气,十分不屑地望了望我,“也就只有你这种人,脚趾头才会抽筋!”   我哎哟哎哟喊着,大口大口呼着气,可不论怎么拗过劲,脚趾头都直不过来。正是要紧哭的时候,丁中一那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步蹦着一步地过来。   凯丝比我先脱口而出,“我的妈哎,那氧化铜又来了。”   与此同时,一辆银色跑车飞驰而来,一个急刹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我们旁边。救苦救难的顾少卿就那么意气风发地走了下来,我和凯丝都是一抹泪,总算有个像人的来了。   丁中一依旧我行我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欲要一把捞上我的腿,“和风,你怎么了,我帮你看看!”   我正穿着裙子呢,这氧化铜粗糙无比的手就凑了过来,作势便要抬起我的腿,我吓得当即大喊,“你离我远点儿!”   凯丝正要上去和人扭打,便一下子松了手,恰逢我腿被人一拉,这么一送一拉,整个人便往前倾,心里正是一惊,两肩却被人紧紧抓住,下一秒,捞上我的腰往后退了两步。   顾少卿的手暖意深重,按在我的腰间,将我轻轻提起。凯丝推开了丁中一,两人在一旁吵吵闹闹,我的耳中却只容得下身后男子的呼吸。   有些乱有些急,微微喘着,温热地喷在我耳后。天与地都静谧下去,所有的风景一齐退后模糊,只有他只有我,只有那份温暖。   后来,我进入短暂的失忆,等回神时,已经被顾少卿抱上了车子,那股淡淡的柠檬香钻入鼻腔,所有的知觉大肆涌回。   那天晚上,凯丝告诉我,当时我的眼睛,贪婪到想将这男人吞下。   而此刻,我僵直地坐在车上,任凭他扶起我的脚,慢慢地揉。   “还疼吗?”他抬头问我,额上有细密的汗。   “不疼了。”我脸上一热,直想找个东西将头埋起来,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鸵鸟的不易。   凯丝赶过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一怔,片刻后方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顾少卿喊住了她,站直了身子,倒是一脸自然的笑,拍拍凯丝的肩膀便道:“还是你送她回去吧,我先走了。”   继而,在我和凯丝面面相觑的惊讶中,那白斩鸡真就调头走了。   然而没走多远,他站定了,似是有些踟蹰,慢腾腾转了身,错愕的脸上恢复一贯的笑容,又走了回来。   凯丝冲我挤挤眉,“他怎么比我还紧张。”   我忍住笑,看他稍显不安地清咳两声,讪讪而笑,“这车似乎是我的。”   凯丝噗嗤一声笑了。   就在我挣扎着要不要下车时,顾少卿反而又镇定起来,向凯丝招招手便说:“一起上车吧,我请你们吃晚饭。”   无波无澜地前往食堂,我挽着凯丝缩在后面慢悠悠地走。间或有几个同学指指点点,拿无比艳羡的神色从我们两人脸上滑过。   凯丝很煞风景的来了一句,“你说她们会不会嫉妒到想将咱俩扔湖里喂鱼?”   我特不屑地冷哼一声,“就为他?除非大家都是瞎子傻子!”   凯丝将我上下一打量,“拉倒吧,和风,就我们少卿那谪仙似的人物,这世上估计也就你一个人是瞎子傻子!”   正准备回话,前头领路的顾少卿停了下来,四下一看,敛眉道:“吃饭的人真多,你们先找位子吧,我去点餐,想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说随便,心里想得却是越贵的越好。凯丝特实诚,指了指八号窗口,“顾老师,那家的酸菜鱼可好吃了。”   顾少卿表示了解,转身就过去。我连忙一瞪凯丝,“这孩子怎么一点不知道勤俭节约呢,老师面前一点含蓄矜持都不会。”   凯丝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谁昨晚念叨着要来东区吃酸菜鱼的?和风,少在我面前摆你那江南淑女的款儿。”   我扶额抹汗,恢复肃静,“勿要多言,且找位子。”   东区食堂一向远近有名,地方大,东西多,是请客吃饭实惠大方之首选。曾有学长透露一二,若是想见本校的美女,请到东区食堂来,若是想见隔壁学校的美女,也请到东区食堂来。   凯丝自然知道这一条,拍拍我的肩,一脸的得意洋洋,拇指一翘指着前胸说:“和风,你没觉得大家瞅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意味深长?大概他们在猜测,这么一大美人到底是本校土产呢,还是隔壁进口的!”   我一口唾沫噎嗓子眼,就差一点喷的她面目全非,先不打搅她的痴人说梦,细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配合,“凯丝,咱甭管土产还是进口,关键是靠长相说话。就你这样的,那和熊猫比,也不止高了一个档次啊——”   凯丝摸摸脑袋,还直说着,“哎哟,夸过头了夸过头了,顶多不分伯仲。”   我咧着嘴直笑,“不过头不过头,凯丝,你想啊,像你这种极其富有创意的长相,本身活着就要巨大的勇气。请你为了我们,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万一少了你,还有谁才能衬托出这大千世界的美丽?”   “……”凯丝眉角一抽,两手互相推着,指节一阵咯吱咯吱地响。   闹归闹,位子还是要找的。东区的人虽多,吃的也快,我和凯丝一会儿便找到座位,可身边一桌的人都换了两茬了,那顾少卿竟然还没回来。   我转头一看,这家伙尚且徘徊在众人之外,虽然他人高马大身体壮,却风度翩翩绅士礼让,这样一来二去让你让他,何时才能点到餐?   凯丝望不下去,过去帮忙,三挤两挤便没了人,再过一会儿端着菜就出来了。顾少卿连忙接过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过来时,看着我,嘴边还挂着僵直的笑。   不得不说,真是有趣极了。   用餐时,顾少卿吃得极慢,细嚼慢咽优雅至极,连同一向狼吞虎咽的凯丝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只是为了在他面前,不用相距那么遥远的距离。   我还是老样子,既不挑三拣四,也不愿多吃,自己吃自己的这一份,偶尔接受凯丝吃我的这一边。   只是两股视线存在感太强,我想了许久,方才抬头抓住反望过去,顾少卿没有躲开,反而浅浅笑着,带着说不出的几分从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他说:“本来还想点一份白斩鸡的。”   我刚夹了一筷子酸菜,手一抖掉了下来。凯丝本是乐颠颠地大块朵颐,此刻停下来,一张口不知要说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我连忙踢了她一脚,将话接了过来。   “顾老师,这儿的白斩鸡不地道,下次我请您出去吃。”我嘿嘿笑着,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保证您满意。”   白斩鸡讷讷地点头,至此再无话可说。   吃过饭,我挽着凯丝和顾少卿告别,他却将我上下一打量,欲说不说的样子。我只当没看见,拉着凯丝就想跑,他总算开了口。   “沈同学你等一等。”   凯丝一挑眉,斜斜看我,“就知道他看上你了,准是要找你去压马路,奶奶的,我这么个仙女儿似的人物,竟然还成了一电灯泡了。”   顾少卿依在车门上,两手闲闲插在裤袋中,别看这小白脸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万一果真让他称心如意,难保他不会变成衣冠禽兽。   我和凯丝会心一望,往后又退了退。   他摇了摇头,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异常自然从容的,像是一位长者,亲切笑道:“你忘了晚上还有补课?”   “……”我眉角抽了一抽,这人还想着这茬事儿呢。? ☆、第十二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2)上 ?  准备校庆主持的这几周,可能是我进入大学以后最忙碌的几十天。成天过着上课、下课、背词、补课的生活,以至于一度精神恍惚,食不甘味,这才知道劳心劳神这种事实在是最累人的。   凯丝听见我的抱怨之后,下巴磕在我的肘上一个劲地巴眨她那双大眼睛。我正顾影自怜到望我的境界呢,她这么一破坏,气氛全乱了。   “有什么话你就说,别搁我眼睛前头腻味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凯丝神色一变,我就能知道她又在琢磨些什么坏心思。   她果然没什么好话,“和风,我看你最近精神真的不太好,你确定不是看美剧熬的?瞧你那俩眼睛,和画了烟熏妆似的。”   “呸,谁看美剧了,我这可是纯工伤,牢您费心了,我还挺得住。”   “别介,我这是心疼你呢,说真的,咱们少卿就没关心关心你?”   我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别咱们少卿咱们少卿的,我听了不消化!”   “哦,对了,”凯丝抬了头,手里的笔转了两圈,继而阴森森地一笑,幽幽来一句,“那是你的少卿,是,你的少卿。”   “……”   “铸造班三号。”   老师喊学生回答问题,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貌似这个倒霉鬼还是我们班的。第三反应,这个学号怎么就那么熟呢?   我觉得事有蹊跷,连忙推了一把身边的凯丝,“你几号来着?”   没料想这人竟然低着头,一张脸涨得通红通红,死也不肯吭声。就在这时,老师鬼魅般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喊你呢,三号,铸造班的,问什么问,自己学号不记得?”   老师再一次强调那个三时,我的脑子这才猛然恢复运转,这不是我的学号嘛,这不是喊我呢嘛,一抬头,他果真冲着我指手画脚呢,连忙一使力气蹦了起来。   “老师,是我!”   那老师摇了摇头,一张脸说不上是嫌恶还是佞笑,勾着唇角眯着眼睛朝我望,弄得我浑身一颤就快哭了。   “把投影上这题的等效电路画出来,要标什么不要标什么,你都一一注意好了,细节决定成败,马马虎虎的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一边点头一边扯着凯丝的袖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她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一张嘴开开合合说个不停,可就是听不见在讲什么。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白色粉笔磨碾在指腹,微微的有一丝烧灼感。我看着那屏幕上蜘蛛网似的电路,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糖画,黄色的糖浆往白白的板上一圈一圈地画,拿起来,一咬脆脆的响,那滋味,可甜可甜了……   结果是相当惨烈的,我整个人挂黑板上足足站了十来分钟,直到教室下面乱哄哄和开茶馆一样,这万恶的电工老师方才过来询问情况。   “三号,你会解吗?”他的表情不复刚刚的阴笑,脸微微有些红,我懂,那是生气的前兆。   “我不会,老师。”我只能坦白。   “那你在这儿想些什么呢?”他循循善诱的语气是一个陷阱。   “……”我埋着头,叹了口气,“老师,我没想什么。”   “哼,没想什么,想着谈恋爱了吧!”他低沉着嗓子,和那蒙在铁桶里的鸭叫似的,嘎嘎嘎地嚷着,“说,你今天不说别想下去。”   “……”那我可真说了,“老师,我刚刚在想……想吃糖画了。”   “哈哈哈哈……”哄堂大笑。   电工老师的脸彻底涨成了猴屁股,那俩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看着我,恨不得一口把我吞肚子里。   下面闹开了锅,我方才回过神来,坏了,这下子光辉形象又毁了,万一被电工老师记恨着,期末考试可就完蛋了。我一拍脑袋,瞧我这破脑子!? ☆、第十二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2)下 ?  下午对词的时候,我把这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少卿,他先是看着我一声不吭,那小脸蛋白嫩白嫩透着红光,紧接着,一沓台词本整个摔在了桌上。   就在我捂着耳朵,准备听他老生常谈长篇大论时,他反倒前仰后合笑了起来。   “这种事儿也就只有你才做得出来。”他指着我,白灿灿的牙齿晒着太阳。   “……”我一叹气,抚着前额便叫自己冷静,他虽然蔑视我,可他还是我老师不是?我还要指望他让我不挂科不是?屈辱中挤出两点笑,恨恨地说:“顾老师,有这么好笑吗?”   顾少卿半晌没理我,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方才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一贯的人模狗样,极其淡定从容地说了两个字,“好笑。”   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傻话,可能是这世上最矛盾最喜感的事了。我一个没坐稳,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那顾少卿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嗤地一声又乐了。   我冷汗直流,刚坐直身子就给他讲了个笑话,“有一天,一个人在医院输液,输着输着就开始狂笑。别人一看,嘿,这人奇怪哈,没事儿他瞎笑个什么劲哪,就聚在一块儿问:兄弟,你笑什么啊?那人老半天才抬起头来,脸憋得紫红紫红的,说:我笑点滴。”   “……”顾少卿微微蹙眉,一脸深沉的思索状。过了几秒,我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直到眼泪横流两颊发僵,那顾少卿还是大惑不解的样子,迟迟疑疑地问我,“你说他为什么要笑点滴啊?”   “噗嗤——”   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笑声可不是我发出的,办公室的门只半掩着,此刻被人推了开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便随风荡了进来。   林纾曼老师抱着台词本,一路笑一路扭过来。到了我们面前,又是“啪”的一声将台词本拍桌面,腰都直不起来,扶着桌角哎哟哎哟叹腰酸,指着我,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沈沈……沈和风,你……这人人……可真逗!”   顾少卿这才反应过来,虚握着拳头搁下巴上,小声配合着笑。林老师也不放过他,用力一拍他肩膀,感叹道:“小顾老师,你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怪不得教出这么个学生。”   咦,骂这顾少卿骂得好好的,这么又扯到我身上?我明明聪明机灵,谁和他似的,听个笑话半天都不带有反应。刚要辩驳几句,那顾少卿开了腔,又完完整整将我的英雄事迹转告给了林老师。   她一边听一边乐,直到了最后反倒叹出口气,“最近咱们几个的压力实在是太大,过几天还要在领导面前好好彩排一次,先不说台风、声音、现场控制如何,这厚厚一沓词就够挠人了。这不,将这么如花似玉一孩子折腾的脑子都不清醒了。”   我又迷糊了,她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变着法子说我脑子不好使呢?   顾少卿看向我时,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隐约暗了暗,明明是笑,嘴角却往下压。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两句惊天动地的话时,他不紧不慢地戴上了眼镜,“背词吧。”   大半个下午也便这样无波无澜的过去了,四个人背词串词,想尽办法如何配合如何调动现场气氛。晚饭也本该是风平浪静,各回各处,各吃各饭,可刚刚走出办公室大门,顾少卿却将我们一一喊住。   “晚饭去我那儿吃吧,我开车出去买点菜,很快就能回来。”他是和另两人商量,视线却往我这儿一扫,“想吃什么?”   “哇,烤全羊,这还用说?!”播音部部长派头足,口气也不小。   “小家子气,真没见过世面,和你小顾老师还客气个什么劲?”林老师一个惊涛掌排过去,打得那播音部部长直吐气,“满汉全席,必须的!”   顾少卿脸上有些讪讪的,嘴里推让着,“临时上哪儿准备这么多,你们说点靠谱的吧。”他又看着我,笑了,“沈同学,你想吃点什么?”   我摸了摸脑袋,琢磨几秒方才丢过去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慢悠悠说道:“顾老师,让我跟你一同去吧。”   顾少卿没立刻答应,望望我,又望望旁边的两个人,方才生硬地点了点头。林老师最开朗不过,拍拍手叫好,“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咱们待会儿不见不散,小部长,咱们俩走起!”   上了顾少卿的那辆R8时,他递了一枚柠檬放我手心,嘱咐我每天都喝一些柠檬水。   “你们女孩子不是爱漂亮吗,可以挤出汁来敷点在脸上,对淡化色斑提亮肤色很有帮助。”   我很快便答应了一声,双手捧着,闻那柠檬鲜香的气味,又偷偷看向顾少卿的侧脸,慢慢在心中描绘出他的样子。   他仿佛知道我看他似的,头一转,正好钳住我的视线,竟然微微蹙起眉头,“沈同学,你最近看起来真的不太好。”   我将眼睛偏过看向窗外,摇摇头,“我没事的,顾老师。”   “一个人出门在外,最重要就是照顾好自己。尤其像你这样的女生,更加要懂得爱护自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不用怕难为情。”顾少卿顿了顿,喊我,“沈同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这么点大的空间内,聋子才听不见他说话。可我此时偏偏愿意当个聋子,明明早就过了叛逆期,可这心里堵堵的,就是不想听他师长式的劝诫。   “我听见了。”我一扁嘴,过了片刻方才又掉头看他,“顾老师,我和您说话能不用您用你吗?你也不用总沈同学沈同学的喊我,沈和风或是和风都行。”   顾少卿摆正了头看前方路况,留给我的,是两片亮闪闪的镜片,他的眼睛藏匿于后,看不出那其中的锋芒。   车子驶出学校大门时,他开了音乐,又是那一首熟悉的《End of may》。在Keren Ann颓废低缓的演绎下,原本就意蕴深长的一首歌,更是插上了丰满柔软的羽翼。   他恍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此刻方才鼓起勇气,和我说话时,一脸尴尬的笑,“没问题,和……风。”   窗外和风煦煦,天际一隅残阳西下,映红大片苍穹浩渺。我在这平稳行驶的车内静静看天,若有似无传来他身上的清新气味,一瞬的心事安恬,可胜过无数。   车子不知驶了多久,也不知要驶向何方,转过一个拐角时,我猛然坐起来,“顾老师,停下,就在这儿停!”   顾少卿二话不说,将车靠边,直到我解了安全带,打开车门欲要奔出去,他方才紧忙询问,“上哪儿去?”   “待会儿你就知道!”   “小心点!”   “知道啦!”   这条狭窄的巷子是霈陵老街,两边的砖房早已褪色,斑驳处有碧绿的野草,一暗一明,生命穿梭时间,留下属于自己的岁月剪影。   巷子很长很长,而在长路的尽头,有一家老店,荷叶包裹下的美食,正散发着浓浓的清香,诱人而不油腻。我买了一份,双手托着热乎乎的佳肴往车上一路奔。   “买的什么,这么香?”顾少卿凑过来,盯着我手上的荷叶包发问,“该不会是——”   “当当当当!”剥开煮成茶色的荷叶,白嫩嫩的鸡块便诱人的呈现,切成七八毫米厚的一块,每一寸鸡肉都鲜香入味,拿炒过瓜子仁的香油一洒,配上切得细碎的香菜,再按需搅一筷子辣椒,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一份美味。我尚且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吸着气,“香喷喷热乎乎的白斩鸡来咯!”   顾少卿看了看那白斩鸡,又抬头看了看我,眼底似有暗潮涌动,可还未等我仔细瞧出端倪,他便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去。   “和风,”他说,“你是一个傻姑娘。”? ☆、第十三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3)上 ?  那一晚吃饭时,我和顾少卿已经饱到一口菜都吞不下去了。   回来之前,我们将那一份白斩鸡解决之后,又跑去巷子尽头买了一份。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互相争着抢着不多的鸡腿肉,很快地吃完,嫌不够,立刻再买一份。   天渐渐黑了下来,小巷中亮起柔和的黄色街灯,照在他的脸上,长睫和鼻梁在半脸落下阴影。我就这么偷偷看着他的脸,偷偷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偷偷享受着和他一起的时光……那一瞬,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卑微的幸福过,从未如此小心翼翼的欣喜过。   回来后,整张桌子都摆满了我们买回的熟菜。林纾曼老师拉着播音部部长坐一块,摩挲着双手,一脸陶醉美食的模样。   “孩子们,小顾老师,咱们吃起!”   豪气万丈的一句话刚完,两个人便如上了发条,一刻不停地挥动筷子,直吃到面红耳赤满嘴滴油,那林老师方才将埋饭碗里的头抬起来,冲我和顾少卿扬了扬筷子。   “你们两个别光看不动筷子啊,千万别客气,来来,吃起!”   我和顾少卿对视几秒,慢悠悠举起筷子,挑来挑去,最后一人夹了一颗芸豆,搁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林老师这才看出点端倪,“呵,这两人是吃过独食回来的,不够义气,小部长,来,咱俩给这些都消灭光了!”   播音部部长一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我瞧这两人吃得实在狰狞,悄悄往顾少卿一边移了移,压低声音和他说:“顾老师,我怎么觉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顾少卿没戴眼镜,看向我时微微眯了眼睛,低了上身也往我一边靠了靠,“他们这是甩开膀子吃饱饭,绝对是为了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为共创和谐社会做贡献。”   我嗤地一声笑了,这人也会开玩笑,还一本正经和做报告似的,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忽然想到他之前的工作,为那么一群年长的人讲课,也是这样的一副神色吗?继而不禁腹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呢?   或许曾经的那些秘密我将永远不得而知,可从今天开始,他,顾少卿,我,沈和风,要永远共享一个秘密了。每每想到这一点,我整个小心脏都如同胀满的气球,飘啊飘,攀上高高的天宇,向着身下细如尘土的城市放声大笑。   就是这个时候,顾少卿淡淡看了我一眼,微微笑着,向我眨了眨眼睛。   一切,仿佛有种心有灵犀似的。   吃过晚饭,顾少卿忙着收拾餐具,林老师也来帮忙,扭着身子将他一把撞开,兴高采烈地说:“小顾老师坐一边就好,这种活就让我这种女人家家的来做吧,让我林纾曼好同志一个人收起!”   我在旁边一下子看愣了,林老师个子高,穿了坡跟小皮鞋,只比顾少卿矮了半个头,刚刚那么一扭,整个胯部撞上顾少卿的——不是太亲密了吗?异性男女可以随便这样吗?   林纾曼老师是个特别活泼的人,这也是我们一同背词后才有的重大发现。头一次见她,她梳着清汤挂面的长直发,穿着简简单单的及膝裙,往那儿一站就是甜美可人的俏佳人。   可后来才知道,她这辈子估计也就那天穿了次裙子,平常的打扮极为随意,格子衬衫,紧身牛仔裤,头发松松挽一个花苞。和人说话发枪子儿似的快,见谁都和兄弟姐妹似的亲,一高兴起来说什么话都爱在后面加个“起”字。   ……可尽管这样,她就能和顾少卿做出那样亲密的动作来?   我觉得心里的这个气球忽然被人刺了一针,“噗”的一声响后,整个的瘪了。   顾少卿到底没同意,就跟着林老师一同去了厨房,两个人笑笑闹闹在同一个水池里洗碗。   我仍旧在后看着,觉得有一处很快的发闷发酸,快要忍受不下去了,有个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   “沈和风,你在想什么呢?”   是那个部长,我有些慌张的四处一望,指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讪讪而笑,“我哪会想什么,我看房子呢,头一次来,没想到教师宿舍这么旧了。”   是真的旧,墙面都灰蒙蒙一层,顾少卿也没怎么打理,客厅里除了张餐桌,几把椅子,几乎就没别的东西。怪不得他买了新房,估计在这儿住不长了。   那部长也是四处一看,“肯定的,这儿是老公寓,建校时就有了。可旧是旧了点,你没觉得有一股浓浓的学术气息和深深的历史厚重感吗,站在这儿我仿佛能看见时代的巨大变迁,岁月的急速流逝,从新石器时代到旧石器时代到……”   他就这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许是见我木木地站着没半点反应,方才停下来问我,“沈和风,听了我的话你就没半点感想?”   “有,”我立刻点点头,“部长,你怎么没从盘古开天辟地看起哪。”   “……”他的脸色有些发黑,“还有点别的想法没?”   “有!”我依旧是点头,“部长,你不去说书真的太可惜了。”   “……”? ☆、第十三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3)下 ?  彼此冷场半晌,还是那部长干咳几声将气氛缓了过来,指着厨房里还忙着洗碗的顾少卿和林纾曼,冲我挤眼笑了笑。   “沈和风,我看顾老师和林老师两个人真挺配的,个头啊样子啊都合适。”   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好气地将身子背过去,“少胡说,他们俩才没什么呢,别的不说,就论性格,第一个不合适!”   那部长追着我,“这你就不懂了,没听说过么,找朋友要找个性相似的,这才是知音,找爱人要找个个性不同的,这才能互补!”   这人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我瞪大眼睛握紧拳头,再在我耳边聒噪,我可就不客气了。正气得浑身发抖呢,脑子里忽然开了一条缝,一抹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这是怎么了,我在这儿生个什么闲气呢?   他可能也注意到了,不停地问我,“沈和风,没事儿吧,你脸色不太好,白,惨白惨白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没吱声。   后来,那播音部部长去了顾少卿的房间参观,留了我一个人在外对月伤怀。可我终究不是林黛玉,再怎么多愁善感也风情万种不起来。只好收起这股悲伤,挪着步子站去厨房外。   偷听是可耻的一件事,可既然他们没有关门,也就代表不怕人听咯,再说了,俩老师之间能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房子装好了吗?”是林老师的声音,“前一阵子就听见你说忙这个。”   顾少卿“嗯”了一声,慢慢地说:“差不多了,这个暑假就能搬过去。”   “那还行,这儿确实太旧了,你这么有身份一人住着,确实不太合适。咱们走起,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顾少卿笑了几声,“其实这儿也挺好,大家都聚一起,热热闹闹的。”   “你这人也爱热闹?我还以为你是个贼爱安静的人呢,果然人不可貌相。”过了片刻,林老师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瞅着那沈和风确实有点不太好,所以今晚特意带她来加餐的?”   我在门外心颤了颤,怎么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扯上我了。有点想走,害怕他们顺藤摸瓜,将我的家事一并讨论,又迈不开腿,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踟蹰着。   顾少卿过了片刻才说话,“她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怎么不说我是特意带你来加餐的?”   我一怔,整颗心坠了下去。   “那我可不信了,小顾老师,你别看我平时粗线条一根筋,但有些事我看得比谁都清楚,有些话,不得不说出来提醒——”   “沈和风!”   我吓了一大跳,转身就看见播音部部长火急火燎地走过来,“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在干嘛呢你?”   我直往旁边退,一张口声音颤得厉害,“我我……我能干嘛啊!”   “不干嘛就过来,我有急事找你!”   厨房里没了声音,两个人都走了出来。林纾曼揽着我的肩膀,冲我若有所指地笑着,“沈和风,人家有急事找你!”   我一听脸都绿了,偷偷看了一眼顾少卿,他颜色不变,未曾有半点反应,“林老师,你别瞎开玩笑。”   那罪魁祸首也急了,“就是,林老师你别为老不尊啊,我和沈和风的关系可比她那脸还白呢!我是看顾老师房间里竟然有电动,想找她去配合玩搏击游戏!”   顾少卿还玩游戏?这个消息实在太劲爆了,我简直难以想象,像他这样一个衣冠楚楚,处处绅士到古板的男人,也会脱了外套摇头晃脑,和个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没日没夜玩鸡爪疯?   林老师一听比我还激动,直接蹦过去,抓着那部长的胳膊就往里拖,“太好了,好几年不碰那东西了,手痒!走,我陪你玩,孩子们,咱们可劲搏起哪!”   “……”   不大的客厅,此刻静谧的和一望无垠的旷野似的。别说一根针落地上,就连我太阳穴下突突的血流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微微张着嘴巴,眼皮早就耷拉下来,多想假装自己没听到刚刚那个有歧义的词,多想挖个大大的洞将自己整个埋下去,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惯了,但请一定相信,我本质上还是个相当害羞的人。   林老师的模样也有些尴尬,但到底是个洒脱的女人,一拍脑袋连连说着,“毁了毁了……”紧接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播音部部长早憋不住,听林老师破了功,便整个人都笑弯了腰,一边大妈似的边笑边拍膝盖,一边嚷嚷着,“林老师,赶紧给封口费,不然我们绝对给你抖落出去!”   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斜着眼睛望顾少卿,他尚且绷着脸,脸微微一偏,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来,脸上还微微起了绯红。   红脸后更好看的男人,顾少卿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顾少卿的房间我是头一次进,四周的场景猛然闯入我眼中时,脑海里反反复复只闪现出了一个词:整齐。   不是一般的整齐,是整齐到有些苛刻的地步。被子,豆腐块,桌面,空无一物,更是干净到纤尘不染,让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也就只有那部长才狠得下心来践踏,更是带坏了林老师,两个人在房间内又蹦又跳,对着电视屏幕左右乱挥,全部陷入鸡爪疯的毒害之中。   我和顾少卿在一边看,他也不恼,微微笑着,站得笔直。   我就问他,“顾老师,你当过兵?”   他低头看我,蹙了蹙眉头,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为什么这么问?”   “你没当过兵,怎么会将东西收拾得这样干净整齐,还有被子,叠得这么方方正正。”   他缄默不语,转过身子望向窗外,双手插进裤袋,神色凛然,任凭晚风将刘海轻轻吹乱。   我实在觉得奇怪,也随同转过身,可刚要再问之时,竟看见窗台上有一株绿意盎然的小植物,装在柠檬黄的可爱花盆里,生气勃勃到立刻就能长大。   我捧过来,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已经能够猜到点什么。   “顾老师,”我喊他,他亦是看着我,“这是一株……柠檬树?”? ☆、第十四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4)上 ?  “和风,他真把你折下的那树枝种起来啦?”凯丝坐在我床上,一遍遍问我晚上发生的事,“真不知道该说他有爱心,还是该说他无聊,那种东西扔掉就好了呀!”   “和你这种没半点爱心的人说话最没意思了,说你是猪,全天下的猪都自卑死了。”我白她一眼,躺在床上,枕头下的花铲磕着我的后脑,莫名的一阵心安。   凯丝也不恼,歪着身子靠床沿,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是比较好奇他的古怪习惯,怎么会有人那么爱干净那么爱整齐呢。你猜得没错,他一定当过兵,我这就让红桃六查去!”   凯丝兴冲冲跑了出去,劈手夺过桌上的手机就站去阳台,和她那个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红桃六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汪安安还在一头看书,此刻含着笔头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知她想说什么,就这么呆呆地望过去。她抿了抿唇,将脑袋摇了两摇,瓮声瓮气道:“沈和风,你不能喜欢顾老师。”   “……”我耳边“嗡”的一响,翻身坐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喜欢那那……那什么顾老师了!”   汪安安将笔放下来,很严肃地看向我,“你这副样子,说不喜欢才奇怪呢。咱们好歹也住了靠两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学生和老师之间,不可能的!”   “你这人真奇怪,这种话,该对你自己说吧。”我反唇相讥,很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   两方吵架正到高潮,那汪安安竟然把身子一转,抓起笔又开始解起题来。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热战的画面,祖宗八代连着问候啦,揪着头发互打啦,扛着热水瓶扔过去啦……可战争还未开始,就这样被人生生扼杀了,我喘着气,恼得有些头疼。   凯丝正好回来,坐在我的床边看我,摸摸我的头发许久都没有作声。最终也只是冲我笑了笑,“睡觉吧,和风,你最近太累了。”   我点点头,“凯丝,这世上没有猪不是猪,可就有人不是人。”   她连忙挥着手,让我说低一些,“和风,你的嘴可真快。”   我挤出点笑容,“傻瓜,我明明是在说你。”   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想起顾少卿喊我和风的声音,想起他吃白斩鸡的样子,想起灯光下他线条完美的侧脸,想起餐桌前彼此会心的一笑……也想起他对林老师说的那一句话。   “……你怎么不说我是特意带你来加餐的?”   原来如此。   或许汪安安说得对,老师和学生之间,不可能的。   我拿出手机,忽然就很想和人说说话,可翻来覆去找遍了整个电话簿,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   给顾少卿发短信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学生有困难求助老师,其实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我在称呼上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光秃秃的发了一条过去:睡了吗?   一分钟后,手机震了震。   白斩鸡:还没。怎么了?   我:没事。晚饭……谢谢了。   白斩鸡:我该谢谢你,白斩鸡很美味。现在太晚了,早点睡吧。   谈话到了一个继续不下去的地步,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已经腻了,如果再缠着聊下去,他或许会嫌我烦我——哪怕他是那样有耐心的一个人。   我将手机搁在他送的花铲旁,盖好枕头,刚刚翻了一个身,手机又在枕头下震了震。   我快速地拿出来,怀着点点小期待,闭上眼睛按亮屏幕,再快速睁了睁眼,居然还是他的短信!心跳如擂,我就这么傻傻地将手机在胸前抱了一会儿。   白斩鸡:和风,睡着了?   我:要睡了。   想了又想,我还是添了一句,有些话虽然干涩难诉,但压在心里霉了烂了,会更加痛苦的吧。   我:林老师真特别,你很喜欢她吗?   这一次,顾少卿没有立刻给出答复。手机一直都没再震动,直到我闭着眼睛,昏昏沉沉要坠入梦中,方才有阵动静让我复又醒了过来。   白斩鸡: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问题。怎么这么问?   我的脑子转得很慢很慢,手也不大听话,按着屏幕,好久都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删来写去,又睡片刻,清醒之后,接着刚刚的一段工程。   最终,不能自已地陷入一场茫茫的混沌之中,脑子中反反复复放着那一声“和风”,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一早,我没爬得起来。哪怕凯丝和汪安安叮叮当当踢盆洗脸时,我也只是将眼睛微微睁了一条缝。   凯丝的那张小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只看到她两只水润润的大眼睛。耳边很快传来她的大嗓门,“和风,你别装死,快点起来,还上课呢!”   我将脸别过去,胳膊搭在脑门上,整个头像是戴着个铁帽子,一吵嗡嗡直响,摇来晃去地撞着我。   “凯丝,帮我请个假,我有点不舒服。”   凯丝没半点怜香惜玉,狠狠摇了摇我,“和风,你可不能因为要做顾老师搭档就骄傲到连他课都不上了啊,赶紧给我起来——”她将手无意搭在了我的额头,声音一下子尖细起来,“呀,和风,你怎么发烧了啊?”   发烧?可能吧,反正就是不舒服,我推了推她,“走吧,别浪费时间了,我真的去不了,你帮我请个假。”   “也只能这样了,我给你倒杯水,你等着,我一下课回来就陪你去医务室。”   我仅仅是“嗯”一声,已经没力气再多说些什么了。? ☆、第十四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4)下 ?  凯丝走后不久,我就又睡了会儿。直到手机传来一阵不依不挠的震动,将我整个从迷蒙中拉起,我下意识按了按,终于消除了那一段骚动。   “沈和风?”   顾少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还不远不近的就在耳边!我睁着眼好一阵搜索,最终发现是这一接通的电话中传来的,糊涂糊涂,连忙答应,“是我,顾老师早。”   “嗯,早,你生病了?”他声音有点喘有点急,听起来像是在赶路,“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我没事的,顾老师。”   “不行,张凯丝说你烧的很严重,我这就去找你,你准备一下,待会儿就下楼来。”   我一怔,从未想到温文尔雅的顾少卿也有这样强势的一天,一口气说下来,完全不是商量,明摆着是在命令我。   虽是如此,心里还是暖暖的,可当我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刚刚坐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时,我想我是真的走不动了。   “顾老师,我不去,吃两颗药就好了。我现在好多了,就是脚下踩着云朵似的,软绵绵的不得力,但还真挺好玩的。”   顾少卿在那头叹了口气,“傻姑娘都说胡话了,我上楼去接你。”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靠着床沿坐了坐,心里还暗暗想着,这个白斩鸡又说大话,他怎么上得来,阿姨是绝对不会允许男人进入女生宿舍的。   可另一重的心思又在隐隐期待,如果能够看到他,我的脑子就不会这么痛了吧。   不过五分钟,有人敲了敲房门,紧接着,顾少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沈和风,是我,顾老师。”   他真的上来了?我直叹阿姨立场不坚定,遇见小白脸说两句好听话,就连同自己的职责都一并忘了?再看看自己这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身绿色小恐龙睡衣,若是被他看见,我的形象会落到什么地步去?   “你等等,我还没换衣服呢!”   可来不及了,我听见阿姨的万能钥匙正插进锁眼,一旋一扭,咔哒一声,门便开了。   顾少卿跟在阿姨身后走了进来,嘴里连连说着,“麻烦你了……”   那阿姨笑容更加灿烂,两眼恋慕地将他上下打量,和把剃刀似的来回刮着,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塞包里扛走。   “老师你不用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情。”她那绿豆小眼一转,闪着精光,“老师年纪多大了,有女朋友了吗?我家女儿——”   “阿姨,”顾少卿打断了她的话,“我先看看这孩子再说。”   我正慢悠悠站稳了身子,两只手不停扒拉着乱蓬蓬的头发,见顾少卿一步步逼近,连忙一张双腿将那条小尾巴死死夹住,故作镇定地望着他笑。   “我没事,顾老师。”   他完全没听我说话,手背贴上我的额头量了量,淡淡的笑容便彻底暗了下去,继而一字一顿地说了几个字,“幸亏我来了。”   我的扭扭捏捏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顾少卿在一旁帮我收拾东西,钥匙、纸巾、身份证,神情之投入,让我怀疑他是否自始至终都没听一旁叽叽喳喳说话的我。   他揽上我的肩,带我离开时,方才又一次理我,“你累不累?”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快耗尽,“累死了。”   “那你还说话?”   “……”这人真不解风情,我不是怕浪费你时间吗?   阿姨走在前头,还是一脸媒婆的谄笑,一遍又一遍地夸着顾少卿,“老师你真负责,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然哪有这么好的素质?我家女儿也刚刚大学毕业,现在……”   顾少卿不加理会,搂着我,有意放慢了步子,偶尔望向我时,眼神里总有阵责备又关切的柔光浮动。   却不知我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被他手相贴的地方,温温热热很暖很安心,哪怕我没有洗漱,带着一头枯草似的头发,还穿着如此幼稚的睡衣,他都不曾迟虑过半分,搂着我,就像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   下了最后一阶楼梯时,我突然顿了顿脚步。顾少卿有些紧张地看着我,“走不动了,要不要我背你?”   我没吱声,用剩余不多的力气将睡衣的帽子戴起来,让大半张脸都蒙在其中,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的狼狈样子。   顾少卿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笑我,“都这样子了,还想着要好看。”   后来凯丝才告诉我,那天早上,顾少卿知道我生病之后,将下课时间足足提早了三十分钟,紧赶慢赶讲完了预定的知识点,就一路奔去了宿舍。   “那速度,田径队的也比不上吧,只听‘嗖’一声,人没了!”她眉飞色舞地为我形容,甚至至此将搜索方向改去了体育方面,逐条比对着新闻,看看是否有“小飞人”顾少卿的消息。   与之同时,女生宿舍也刮起了一阵旋风,很多人都看见一个长着尾巴的绿恐龙,居然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被一位“帅到惊为天人”的男人带走了!   一群如饥似渴的女生们首次明白,现在男人的口味居然都转化到如此重的地步,怪不得她们长久以来,只能一边唱着“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把黄瓜当成你”,一边感叹自身花容月貌为谁妍的悲催。   为了符合时代的发展方向,迎合帅哥们的最新品味,大家纷纷团购了绿色恐龙睡衣,一时间,这一区的超市,时常充斥着拖着尾巴穿梭的绿色不明生物。   而我被顾少卿带去医院时,还不知道这一走竟然诱发了如此多的事情。我只是歪在椅子上,看头发斑白的老医师麻利地写着病历,再将厚厚一沓付费单递给顾少卿。   等躺上病床,冰冷的液体输入我体内时,顾少卿方才脱了外套,满头大汗地坐在了一边。   “你很累吗,顾老师?”   他用了我的纸巾,仔仔细细地将汗擦干净,又松了松蓝色的蚕丝领带,方才回答我,“不累,你看我像是那种走几步路就喘气的人吗?”   我笑了笑,“不像。”   他扔了纸巾,也笑,“这不就行了!”   “你像那种风一刮就飞了的人。”   “……”他冲我微微一挑眉,故意压低了嗓子,“和风,做人要厚道,你给我实事求是点。”   “本来就是事实啊。”我咯咯笑了起来,“哎,顾老师,我又想起一笑话。”   “你的笑话怎么这么多?”他蹙着眉头瞧我,“说吧,别是编排我的就好。”   “我怎么敢啊,”我将被子掖了掖,好让视线更容易扫到他脸上,“狮子和熊分别在树旁便便,一个月之后,狮子便便的那棵树比熊便便的那棵粗了好多。熊脑子笨啊,转不过弯来,就来请教狮子:狮子,狮子,怎么你便便的树比我的粗这么多?”   我一顿,没往下说,留着空白让顾少卿自己想,他一脸茫然,赶忙问我,“为什么?”   “狮屎胜于熊便哪!”我乐得不行,“顾老师,你怎么比熊还笨!”   他这次的反射弧小了许多,看着我笑了半天,更是不停地夸我,“你脑子成天就记得这些!”   我耸耸肩,镇定无比地看着盐水瓶内橙黄色的液体,心里一遍遍讥诮地重复着:这个笑点滴的白斩鸡。? ☆、第十五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5)上 ?  因为发烧,我一共挂了三天水,无论早晚,顾少卿都一直陪着,忙里忙外,又是付费又是拿药。我看着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何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涩。   我躺在病床上,掩着被子,真怕他闲下来后,问我要不要爸爸妈妈来陪,但他一直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丝毫不提这方面的话题。一开始还觉得受用,渐渐地,我变得更加烦躁,他有意避讳便是早已了解透彻,但我却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看到心底的这些小事。   人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动物,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天花板,静悄悄地告诉自己。   事后结账时,看着那一张张数额极大的票据单,我又一次将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也想不到啊,不过就挂了几瓶水,竟然花了一千大洋?   我赶忙从卡里取了钱还他,一开始他还死活不肯收,我只能哼哼唧唧以哭威胁,他方才怕了连忙收了过去。那速度之快,也是“嗖”一声,钱没了!因而我一度猜测,这个顾少卿当年绝对是弹棉花的,两手那叫一个麻利利呀!   “顾老师,”我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票据,这一刻,能听到心脏滴血的声音,“看病真贵。”   他正开着车,一扶镜框,抿了抿唇,“是有些贵,但把你治好了,这钱也花得值了。”   我咂咂嘴,不住地摇头,“顾老师,我真的错了。”   他蹙了蹙眉,“怎么了?”   “你想啊,一瓶水好几百块呢,我连个味道还没尝,就被他们一股脑全挂进身体里了,多亏啊!”   “……”顾少卿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还想把那个当汽水喝?”   “不,”我很认真地纠正他的错误,“是盐汽水。”   生病耽误下的那几天,正好错过了校庆晚会的整体彩排,为此,团委老师对我意见极大,每每组织对词,他们就一一剪手别在身后,挺着胸膛,老鹰捉小鸡似的转来转去。   顾少卿为这事没少为我受气,每每背不出词,或是主持太死板被批评,他都抢先应承下来,声明待会儿会亲自辅导。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沈和风,你要是主持的时候能和往常一样幽默就好了,肚子里明明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僵得只会照本宣科了?”   这个人,将我剖析的还真挺全面,可我嘴硬不肯承认,“顾老师,你别开玩笑了,我可一直走的是知性成熟路线,那种小女孩的作风千百年前就扔了。”   顾少卿的眉角明显的一抽,望着我,皮笑肉不笑地摇头。   为了节约经费,校庆晚会和建党节撞去了同一天。考虑到日期的特殊性,学校一早将晚会安排成唱红歌爱祖国的副主题。除了每个学院经过重重选拨,出来一两个节目外,占重头戏的便是这唱红歌的任务。   全校上下早就弥漫在一片红色歌曲的大氛围之下,晚会开始前三天,更是在操场上扬着两个大音响,一遍又一遍安排老师、学生不厌其烦地练歌。   我们四个主持坐在一边看着,把那该会的不该会的都学得精通,以至于从早到晚脑子里都绕着那铿锵有力的调调,干什么都合着这节拍来进行。   林纾曼老师第一个受不了,“轰轰隆隆和敲大鼓似的,还让不让人背词了?”   播音部部长长长叹了口气,“可不是,瞧我这觉悟高的,晚上说句梦话都是照红歌旋律唱出来的。”   顾少卿向来不在人后说闲话,更不是那种会发牢骚的人,因而主动提议要给我们说笑话解闷,可每每看着其他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我板着的一张脸就更显得突兀起来——没办法不冷静,他讲的都是我说烂了的笑话。   也就是这一天,整台晚会的挂名总指导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们四个人。顾少卿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他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双手握着搓着,还没切入正题,就申明了不许拒绝。   “小顾老师,大家都夸你唱歌好听,又多才多艺会弹钢琴,这一次,你可绝对要帮我一个忙。”   顾少卿极为谨慎,绝不轻易答应别人的请求,因而问道:“宋老师你先说清楚是要帮件什么事,好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   “是这样的,小顾老师,物理实验室那边的欧教授本来有首歌的任务,可是他一向忙得厉害,最近又接了一学术研究的选题,彩排这么些天都没露张脸,晚会那天绝对来不了,所以你看……”   话说到这儿,有点理解能力的人都能听懂他意思,林老师最是兴高采烈,“宋老师你可真有眼光,小顾老师唱歌可好听了,上次我们一道去K歌,数他唱得最好。”   播音部部长“咦”一声,逮住林老师追问,“老师还去K歌?”   林老师就笑了,“怎么,当老师就不能有点娱乐活动了?老师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也要吃喝拉撒,更别提K歌这种小case了!”   “嘿嘿嘿,我不是这意思!”   顾少卿却一直没说话,哪怕那老师又忧心忡忡说了一遍重要性,他还是思忖着没给出答复。直到大家劝过来劝过去,林老师更是一拍胸脯夸下海口,“说服他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这才直了直腰,开口说话,“欧教授真的来不了?”   “来不了,早知道也不喊他了,那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门心思搞科研,爱因斯坦都没他夜以继日。为了这些事儿,他是老婆也丢了,女儿也不管——”   “宋老师,”顾少卿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让我再想想吧。”   “好嘞,你先想着,但今晚之前必须答复我,等着印名单呢。唱不唱红歌由你决定,我们给你自由和舞台,只要你不辱使命完成任务就行!”   顾少卿到底点没点头,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喜是忧,我并不清楚。我只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绝无旁骛地瞅了会儿自己的鞋尖。   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二十年,因而当旁人提到工作狂的爸爸抛妻弃子时,我只是将头低下,在心底冷冷笑了笑。   我的爸爸欧奕儒是这所大学有名的物理教授,一直都致力于高能粒子方面的科学研究。在我的记忆里,他所维持的形象大多是一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严师模样,只在和妈妈吵架时,才难得又难得地显出一副男人的无奈与挣扎。   我一度觉得,他鲜少回家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害怕妈妈,与其无止境的争吵还不如选择将精力分散上工作,可骨子里还是一个特别念家的人。   因而我曾怀揣着最简单的梦想——用优异成绩的成绩考入大学,成为他的一名学生,幻想这样就能拥有他更多的关注了吧——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真的想多了。   我拿着稿子走去一边,快速地念着苍白底色上黑色的铅印字,又快又稳又好,而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   这样的状况没持续多久,顾少卿正渐渐向我走来。哪怕高亢的旋律让他的足声遁形,我却依旧能从那股淡淡的柠檬香中认出他来。   他将我手里的稿子抽出来,淡淡的口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背得够熟了。”   我冲他懒洋洋地笑,“一紧张就会忘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有我在你身边。”   我一怔,继而颇为受宠若惊地望向他。他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去提镜框——他忘了自己根本没戴眼镜。   局促片刻后,他方才解释,“我是说,有我们三个半斤八两地陪着你,没事的。”   原来如此。   我没吱声,笑了笑,让嘴角扯起一个稍显自然的弧度。原来顾少卿也会说废话,可笑……可惜。   ? ☆、第十五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5)下 ?  那天晚上,我有两节课的电工实验,两人一组按图来接电路。我和凯丝自然窝在一处,可都是菜鸟级选手,光看着电路图和实验箱就一阵阵的头晕,完全上不来路子。   古话常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原本我们琢磨着,两个臭皮匠怎么也能顶上半个诸葛亮吧,谁知道折腾来折腾去,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们的电路还是一个劲出错。实验箱上一溜六个灯泡死活都没反应,最后总算亮了一个,没过一秒,“啪”的炸了!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凯丝搂着我的胳膊就发抖,“这玩意儿怎么就炸了!”   电工老师依旧是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过来看了看那黑掉的灯泡,又看了看我们惨兮兮的两个人,连连砸着嘴,“真是笨死了的两个人。”   凯丝低着头,毫无骨气地求情,“老师,你帮我们看看吧。”   电工老师“哼”一声,却并无责怪的意味,将电路反复检查的同时,微微挑起眼来看我,“你这个三号怎么总是游手好闲,我看了你一节课了,要么抱着书要么和人说话,就是不好好做实验。”他阴森森地笑着,“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这样吧,下次我专门给你安排一个实验箱,你就站我旁边自己弄,看你还怎么偷懒。”   我直叹不妙,却也无话可说,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心里早将这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   电路接好离开时,他中途将我截了下来,说是有事要说。凯丝一见老师就像耗子见了猫,如此一听更是忙着回去,极不厚道地留下了我一个人。   那老师却只是站在我跟前,一遍遍地翻着我的书,“叫沈和风?挺好听的名字。上次老师骂你,你没记在心上吧?”   我哪敢说念念不忘啊,只好撒谎谄媚,“老师批评的对,都是我的错。”   他嘿嘿笑着,手里还翻着书页,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看我,甚至扬手搭在我的肩上,声音出奇的别扭,“我还想着翻你号码呢,这书上竟然没有。”   “……”就是这么一瞬的时间,我浑身都直冒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迅速。   虽说做人不该如此多疑,虽说不该将人想得如此之坏,可我还是无法忽略电工老师身上那令人恐惧不已的猥琐气质,一时间,报刊上诸多的报道一齐涌上心头……他他他,这是要潜了我吗?   不寒而栗。我向后大步一退,极快地告辞,“呀,我突然想到今晚还要彩排,我先走了老师!”   说完,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   我一路狂奔,感觉脚下安上了风火轮,只听风猎猎而过,眼边的风景便急速向后倒退。继而想到奥运比赛时,我国的女运动员身后若是都能跟上这么一个猥琐怪大叔,估计田径的金牌就都能跑进咱们的口袋中了。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呢,猛然就被实验室外站出的一人拦了下来。我看清这个身影绝对是顾少卿无疑,立刻像是遇见了救星一般,扯着他的胳膊死也不肯放松。   “顾老师!”我喊他,心还是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又喊了一次,“顾老师!”   他原本是笑,一见我样子不对,便立刻蹙紧了眉头,“你怎么了?”   问我怎么了,该怎么回答?被另一个老师调戏了?他肯定不会相信的。一转头,走廊上哪还有什么电工老师啊,只能咬咬牙,将刚刚的一幕压下去,却依旧抖着嗓子道:“我怕黑。”   他怔忪片刻,继而笑了,“那我送你回去。”   我一瞥墙头上挂着的牌子:原子物理实验室。原本紧紧锁住他胳膊的双手,很快松了下来。   也是后来我才得知,顾少卿那一晚特地去劝服爸爸放下工作,好好和我这个女儿聊聊天说说话。爸爸当即以事多人忙为由拒绝,顾少卿也不放弃,审时度势退了一步,强调哪怕他真的没空参加学校活动,来看看有主持任务的女儿,也不失为放松的好方法,劳逸结合,脑子能转得快些。   当时我虽然猜出大概,却颇有些不识好歹。他送我回宿舍时,我还特意别有用心地和他说了一番话。   “顾老师,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他自然不知道,摇了摇头,“说说看。”   “我最讨厌那些爱心泛滥的伪善人了。”我冷冷一哼,“谁家穷困谁家出了事,他们便上蹿下跳地谋捐款谋出路,这也便算了,偏偏有人不满足,硬是要喊来新闻媒体大肆宣扬采访。那些受到帮助的人私下里谢谢他们还不好,还非要拉上台面,当着千千万万的人面前说谢谢。我每每坐电视机前看着都在想,他们是真的想说谢谢吗,那些钱拿在手上不会滚烫地直想扔了吗?人的尊严,有时并不在于你能给予多少,而是在于你能留下多少。”   顾少卿始终是淡淡而笑,默然不语。间或,我能感受到他灼灼的视线射来,然而微微一侧头,却又只望到他刻成坚毅的侧脸。   到了宿舍楼下时,我刚刚所受的惊吓早就好得差不多,却又开始觉得顾少卿颇有些闷闷不乐。难道是刚刚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了?   我有些郁闷,早说过我这人很怕自己惹人生气,此刻心内的负罪感快速加深,只好腆着一张笑脸问他,“顾老师,你能在晚会上表演吗,我没听过你唱歌,更没听过你弹钢琴。”   顾少卿看着我,眸光异常清朗,他不做回答,仅仅是和我迂回着,“如果我选择答应,该用一首什么曲子呢?”   我想也没想,“End of may!”   “好主意,可是……”他一顿,紧接着笑了笑,“我需要一个搭档,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台上唱,那就实在太无聊了。”   这人终于又会笑了,我心里一松,抓了抓头发,算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陪你唱,不过我不会歌词,幸好还有两天时间能让我学一学。”   顾少卿此刻却换上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可我想让你唱另一首,正好能代表我们材料学院做推荐节目。如果你能学会,我就答应你上台唱歌。”   “……”这人在这儿挖了坑等我呢,可要他上台唱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哪,明明挺聪明挺有素质一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缺乏大局观呢?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做出表率,立马一点头,道:“不就一首歌吗,你说,我立刻就去学!”   “也是Ann的一首歌。”他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快速输入几个字母,递来我的眼下,“Sailor and widow.”   我接过他的手机,好好瞅了瞅这歌名,觉得这男人一定在耍我,“顾老师,”我扁扁嘴,没好气地嘟囔,“这是什么歌呀,名字也太奇怪了:卖东西的人和窗户!”   “……”? ☆、第十六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6) ?  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堂堂一个新时代的新女性,在遇见顾少卿这只瘦弱的白斩鸡之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些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事来呢?   顾少卿要我学歌的那一晚,我对着他的手机屏幕直吐气,“这是什么歌呀,名字也太奇怪了:卖东西的人和窗户!”   顾少卿看着我十足愣了会儿,紧接着二话没说,将歌名用短信发了过来。我收到打开,还是一个劲地咂咂嘴,“瞧这名字取的,太抽象了,一卖东西的和一窗户有嘛关系?莫非他是站在窗户旁边卖东西的?嗯,可能是这么个意思。”   顾少卿清咳两声,让我赶紧把手机拿起来,可那两只桃花眼内分明有种叫做抓狂的光一闪一闪地亮。没等我询问,他自己就坦白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还记得某天我和你说的三个喷嚏吗?”   我连忙点头,“我记得,就是那个一打喷嚏,你们全班都帮他数着。”   “就是那个。”顾少卿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对这种事的记忆力一向出奇的好。”   “……”真讨厌,明明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   “故事还是这个人的,有一次期末考试,卷子上出了道古文翻译题,其实题目也很简单,其中有一句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个我知道,‘子在川上曰’,你说子怎么总爱曰来曰去呢?”   忍不住插了一句,顾少卿立刻睨了我一眼,我赶紧将嘴闭得紧紧,他这才又继续说道:“老师改完卷子就过来了一趟,站在讲台上连连叹了几口气,说,‘有位同学是这样翻译的,我死去的丈夫和这男人长得很像,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像!’”   “噗——”我没忍得住,颇不淑女地大笑起来,“这人真搞笑,他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绝的答案他都想得出来。”   我就这么两手叉腰仰天大笑了半天,直到四周或搂或抱的情侣投来鄙视的一眼,我方才在万箭齐发中停了下来。   这一冷静就觉出了不对劲,我看着一脸淡然的顾少卿,问,“顾老师,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   他没说话,那眼中鲜见的抓狂转变为一闪而过的狡黠,在我一头雾水的关卡迅速变换。   直到回到宿舍,和凯丝一合计这件事,我方才发现顾少卿这小白脸的用心是多么险恶。且不说脸登时红得多厉害,更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都是一片刀山火海地烧着,在凯丝的大笑声中,我嚯地起身。   “哎哎,和风,你要冷静,冲动是魔鬼啊!”凯丝又一把拉上我的胳膊,“更何况是你自己英语差,连个《水手与寡妇》也翻译不出来,还《卖东西的人和窗户》,哎哟,笑得我胃都痛!”   “欺人太甚,他居然不告诉我,就看着我和傻瓜一样嘻嘻哈哈地笑,还说那么个破故事讽刺我!”   “那你也不能找他决斗啊,你冷静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狠狠“呸”了她一口,“谁找他决斗,我这是去拿刀捅死自己!”   没想到她立刻撒了手,做了个慢走不送的动作,嘴还分外的刻薄,“去吧,你一没好皮囊,二没好内涵,要我是你,早晚也得走上这么一步。”   我原地站着一阵跺脚,依依呀呀地叫唤着,直到一边的汪安安拿笔狠狠戳了戳桌面,凯丝方才过来一把拉住我,“乖了乖了,别闹了,对不起,和风,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这总好了吧?”   我向来得寸进尺,鼻子一皱,地动山摇的“哼”一声,她立刻特狗腿地冲我笑,“你瞧瞧你啊,浑身上下都是优点,要真想鸡蛋里头挑骨头,估计也就两处不美——”   “……”我眼一瞪,呲着牙威胁她,“你——闭——嘴!”   “——内在美和外在美。”   又是一阵大打出手。   等我们俩再一次恢复和平共处的外交关系时,已然都顶上了一头稻草似的乱发,歪着嘴扶着下巴时,还互相埋怨刚刚对方的一拳打得实在太重。   歌是在我的电脑上听的,开了最大的声音,好让大家都见识见识顾少卿的品位。前奏欢快,节奏感强,音符仿佛蹦着跳着钻入耳中,可当Ann张口唱了两句之后,汪安安在另一头噗嗤一声笑了,而我和凯丝则是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   “凯丝,你觉不觉得这词儿唱得……有点儿快?”我苦着脸。   “不是有点儿,和风,这绝对是很多点儿!”凯丝哀嚎两声,“而且这一口气不够长,绝对能唱背过气去,你信不信?”   “我信。”我重重点了点头,“凯丝,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她满怀同情地望向我,“什么?”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找把刀捅死自己吧。”   “好主意!”凯丝握紧了拳头,在我面前用力扬了扬,“和风,你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么清楚的一件事了。”   “……”   歌,到底没唱。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搭车出去买了一份白斩鸡,对词的时候将顾少卿偷偷拉到一边,看着他满意到享受地将鸡块一一吃下。   我则是在一旁,东拉西扯说了一箩筐的话,正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刚刚要切入正题速战速决,却被他抢先发现,一句“人不可言而无信”就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可古人那句充满浓浓哲理的话怎么说来着——失败是成功他妈!没错,一次失败就能将我打败了吗?显然不能,伟大的组织告诉我们,坚持就是胜利!   就在越挫越勇、前赴后继好几回之后,顾少卿总算做了退让,答应用十份白斩鸡交换我这一次的食言而肥。   “我帮你记备忘录上。”   顾少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十足的孩子气,以至于被林纾曼老师看见后,走来我身边言笑晏晏地说:“瞧你们小顾老师多可爱。”   我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烫,连忙借故先走,在卫生间内窝了好久好久。   一切都变得顺利,除了忘记将那惊魂一夜告诉凯丝之外。我时常在想,如果早一点将和电工老师间的风波告诉凯丝,那后来的那些事还会不会发生,我和顾少卿之间又会变成何样。   而现在,活在当下的我,站在穿衣镜前仔仔细细将焕然一新的自己看了又看。黑色的长发打着活泼的小卷,刷了好几层粉的脸异常的白嫩,还有这条长长的金色礼裙……一切都妆饰上簇新的模样。   林纾曼老师则是穿了一条纯白的礼裙,长发高高盘起,露出一张玲珑小脸,晶莹闪烁的项链托出性感的锁骨,美得像是一个公主。   凯丝跟着我混到后台,看到林老师时也是一样的惊讶,“和风,林老师真像一尾出水的美人鱼!”   我微微蹙了眉,瞅了瞅自己,有些疑疑惑惑地问她,“那我呢?”   她似是一直没注意,直到此刻方才将我好好打量,上上下下扫了两遍,方才摇了摇头,“和风,你顶多像一条金鱼吧!”   我两腿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地上,“就知道你没好话。”   不远处却涌来一堆女生,继而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便映入眼帘。嘻嘻哈哈笑得五官皱去一起的自然是播音部部长,而另一个——   我怔了怔。   顾少卿戴着领结,穿了三件套的正装西服,黑色,熨得板板正正,服帖地修饰出他的身形。   我知道他穿西服好看,却没想到,这样好看。   与之相比,同样西装革履的播音部部长十足像个小跟班,是那种需要喜笑颜开,提着公文包的小喽啰。   天与地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   他浅笑着走到我的身边,带着一阵柠檬的清香,眼内光华四溢,是天上星,璀璨夺目。我的一颗心跳得迅速,砰砰砰直往喉咙外面冲,我也冲他笑,用尽了一切的力气——   他却从我身边轻轻走过了。   “裙子很漂亮。”他对林老师说,一定还带着柔软的笑。   “人就不漂亮?”林老师的话里带着娇嗔。   “也漂亮。”   心往下坠,很快很猛烈,他从我的身边轻轻走过,带着让人迷醉的柠檬香,没注意到这尾金光灿灿的鱼。   鱼就是鱼,再光鲜耀眼也没有丝毫价值。一尾鱼,大海是它的家,而大海里,却不只有这条可怜的鱼。   我隐隐在想,身后的这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我的大海,而我,却不过是他永远记不得的,一条鱼。   凯丝仍旧不改花痴本色,拉着顾少卿要我为他们俩拍照,他方才注意到我,没有惊奇没有惊叹,只是浅浅而笑,比他身上的柠檬味更淡更远,“这是要鲤鱼跃龙门了?”   我笑不出来,很慢很慢地摇着头。   顾少卿在台上唱歌时,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望,他十指修长,弹钢琴再好不过,背脊挺得笔直,专注到忘我的地步。   灯火璀璨下,清朗的男声轻声吟唱。   “Hold your breath, then roll the dice.   It might be the run road to paradise.   Don't say a word.   Here comes the break of the day.   In white clouds of sand raised by wind of the end.”   黑白键中,旋律在他身边跳裂成两半,一半通往莫可知晓的未来,一半直抵我惊跳如擂的心脏。   七月的夜晚,渐渐凉下的晚风自远处吹来。带着一丝土腥,带着一点暑气,扑打在我洗净的脸上,消散了,那沉淀进心底最深最软的柠檬香味。   如果可以,有一天,我要站在平等的地方和他并肩看云霞雾霭,在他喊我和风或沈和风的同时,轻轻地告诉他,这一天我走得有多艰难。   而此刻,炎热的夏天明明越来越近,我却手脚冰凉地站在镜子前,一遍遍冷静:不过就是喜欢这么简单。   是的,没错,顾少卿,我喜欢你。   ? ☆、第十七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7) ?  主持校庆晚会的第二天,我忽然就成了校内数一数二的红人,材料学院有尾胖金鱼的消息以光速扩散,BBS上不停涌出热帖精华大爆我当晚的各类照片。   原本只有一个丁中一作跳梁小丑,一夜间竟多出众多同一阵线上的战友,有钱地买了花,没钱地看大家买花,一齐冲着女生宿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那时,绿色恐龙睡衣依旧流行,我便和凯丝穿着最低调的衣服,团缩在一处跟着绿潮往外挤,一边胆战心惊生怕被这一群的氧化铜发现。   而顾少卿也必定有着同样的问题,我简直难以想象像他那样一个老实过头的人,如何能抵抗外表冰冷内心火热的饥渴女,艰难而完整地从重重人墙中爬出。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教室,椅子还没坐热,就有好些人来阴阳怪气地打招呼。大家都是一个班荣辱与共过的战友,陡然最低调的一个成了风云人物,虽有浓浓的好奇心驱使,却又磨不开面子,只能偷儿似的小心从事。   我相当理解他们这种矜持中压抑的窥伺心理,事实上,我十九岁初踏大学校园那年,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偷偷看凯丝和一高年级学长亲吻的。明明心里想看得要死,就是要表现地毫不在意,头发一甩,鼻中一哼,可浮夸的表演下两只眼睛早溜了出去。   凯丝一听,狠狠给了我一个爆栗子吃,两道弯眉拧在一起,“看不出来啊沈和风,你不仅嘴快人刻薄,连思想都是这么邪恶,我可再不和你好了,免得被你算计了。”   “凯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难道不应该为我高兴么,我是多会发掘事物背后的真相哪!”我握拳霍霍,欣喜若狂。   “得了吧,”她居然冲我翻了个白眼,“世界上就是有你这种人,才成天鸡犬不宁血肉横飞的。”   我啐她一口,“什么逻辑。”   便是此刻,电工老师抱着一沓作业走了进来,我只觉虎躯一阵,刚刚的万重豪情都即刻烟消云散,蔫头耷脑地靠上椅背。   他在讲台上说得风生水起,而我瘫在下面,心中风起云涌,一遍遍安慰自己:多大点事儿啊,不过就是老师认真负责,平时多关心了一点而已。   “铸造班三号。”   敏感的班级,敏感的学号,凯丝还在旁边嘀咕,“这次也没说话啊,怎么又被点名了。”   我一咬牙,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刚刚我们提到由于电压与电流之间有相位差,电路的功率因数不等于1,电路中发生能量交换,出现无功功率,因而造成两方面的问题,第一……”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人到底在讲什么?   “……那么请你说说,要提高功率因数,最常用的方法是什么?”   “……”我将手伸下桌面,狠狠扯着凯丝的衣服,关键时刻,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她尽冲我拧巴着表情,比我还茫然地回望过来,我急了,要么怎么说求人不如求己,拿起书一个劲地翻起来,却不想——   “还是带的《材料力学》,三号,你确定没把脑子也丢在宿舍?”   身后一阵喷笑声,我没好气地扬起眼睑睨他,“不会。”   他摇了摇头,又是那样阴森森地露牙笑,“三号,脑袋空不要紧,关键不能进水,你可再不能因为学校工作而如此荒废自己的学习了。”   我一见他那笑,鸡皮疙瘩立刻落了一地,哪里还有空出的思维想他的话,一个劲地点头,特实诚地决定痛改前非。   可他偏偏来了一句,“明晚实验前来我办公室一趟。”   因为这么个插曲,我这一整天,都一度活在烦躁不安的情绪中。想和一旁的凯丝好好说说这件事吧,她忙得上蹿下跳,片刻功夫都没有,直到那个刘洪涛出现,我方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又重色轻友了!   他们两人要去市中心逛逛,至于我这个孤家寡人,自然不好去做电灯泡。谁知道凯丝不同意,硬是拉着我一同走了。   “和风,要是没了你,怎么足以体现出我的魅力?”   她说得俏皮却可恨,而我也只是瞥她一眼,懒得理会。   我们三人窝进星巴克一隅时,天上竟然飘起了蒙蒙细雨,一丛丛杂乱地坠落,纷纷扬扬针似地扎进我眼中。   “喝点什么?”凯丝一拍我大腿,“今儿我请客,Joy付钱。”   我还是懒洋洋的,“豆蔻香草拿铁,最好再给我加两包砂糖。”   凯丝挑着眉,“今儿怎么了?平时你不爱喝甜的呀。”   废话,今儿不是平时,今儿我心里可苦了。可就是不想说话,埋着头,在手机上一遍遍地玩弱智游戏。   刘洪涛刚将咖啡端来,凯丝就拉着他在另一头嘀嘀咕咕地讨论,间或神经兮兮地朝我望一眼。   没过多久,凯丝连声地喊我,将Ipad往我面前一搁,颇有气势地喊了一句,“看!”   看不懂,页面上全是满满当当的英文,有几段还配着插图。   我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这什么玩意儿?”   凯丝一副知道你看不懂的模样,指着屏幕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常春藤盟校的官方网站,太具体的不解释,你听不懂。”   我被她一梗,狠狠白了她一眼,“那也甭和我说了。”   “那你可别后悔!”她反瞪过来,手却不停地滑动,翻开另一个页面,指了指照片上的一个人,“你过来瞧瞧,这人是谁?”   照片不大,只有形容亲密的三个人,一个满头银丝,笑容可亲,明显是个外国人,一个则是长相清秀,一条乌漆漆的辫子拖在肩头,而凯丝指着的那一个,戴着高高的学士帽,俊然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身材极其挺拔。   我一把夺过那Ipad,两只眼睛恨不得贴屏幕上,“这是……白斩鸡?”   “没错,就是他!你再看看下面的简介,原来顾老师是神经系统和心理健康专业的高材生,二十三岁时就获得了博士学位。”   我完全懵了,一时间空气都变得异常黏密,然后听见自己傻傻地说:“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凯丝学着我的话,一字一顿,“这意味着你二十三岁时方才勉强本科毕业,而人家已经一路领跑,站在博士的高度向你挥手问好!而且你看这儿,他读研时就协助导师拿到了那年的学科最高奖,后来又做了这所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助理教授,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   刘洪涛也凑上来,冲我们两人一脸讳莫如深地笑,“不仅如此,你们那个顾老师家绝对大有来头,一个老师再怎么有钱,也难潇洒到他那个地步吧!我一时觉得好奇,就千方百计想进入环境看看他的个人档案,结果——”   凯丝连忙问,“结果怎么了啊?”   刘洪涛一揉头发,有些懊恼地说:“结果——没黑成功。”   “呸,那你还拿出来说个什么劲!”? ☆、第十七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7)下 ?  我陷在沙发里,手中握着瓷杯,怔怔看着褐色液体上浮起的一层奶泡。   原来,白斩鸡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优秀到让我站在一边,都会禁不住自惭形秽。有人说过,爱情里需要那么一点崇拜,可当崇拜无限放大的时候,又该往何处寻求一份平衡呢?   我来自离异家庭,父母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繁忙,剩下中间的一个我,徘徊在寂静无涯的青春里。当我陷于污淖而奋力出逃时,他已在地球的一端一帆风顺地完成着蜕变。   一杯咖啡到了底,一味苦涩寒了心。   刘洪涛买了两把伞,凯丝和我共撑一把,走了片刻之后,我们两人极有默契地远远落了下来。   凯丝推了推我,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一天都不对,赶紧和我说说。”   “我没事。”就是已经不太想说话了。   “没事才怪,平时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事,你都急得王八似的瞪眼和我争,今天憋闷半天光拿乔了,你这不叫有事叫什么?”   我低头看着被打湿的鞋尖,良久,方才将电工老师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凯丝。她根本没想到,立刻顿在原地干笑了几声,眼神却亮晃晃地像是要杀人。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也配!”   我连忙挥挥手,“你小点声,也许真不是我想的那样,他就是一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不过是为了我的学业操心。”   “好老师才有鬼呢!我和你说,上次晚会他特地来后台问我要了你的电话和QQ,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呢,可怎么也没敢往这上头想,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凯丝将我胳膊一搂,拖着往前走,“不行,这就去找顾老师,人面兽心的家伙,还有没有师德涵养了!”   这张凯丝向来说到做到,而我还不想撕破了脸皮公然和老师作对,立刻反拽住她,劝道:“凯丝,你别这样,你不是老和我说冲动是魔鬼吗,现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真是闹起来了,要别人怎么相信我们的话?”   凯丝杵在原地半天,进退维谷,一张脸皱缩做一团,许久后方才一脸低落地对我说:“和风,你这辈子就栽在老师手里了。”   我假意听不懂她话中的它意,很小心很刻意地斟酌用词,用尽量不在乎的语气敷衍,“凯丝,大不了咱们表面服从,偷偷反抗,长期作战,总能翻身。”   她握着虚拳往我身前一砸,“没事儿瞎担心,真有事儿了,你倒又不急不忙了。”   我讪讪而笑,扶着伞,往自己这头拉了拉,有雨从领口飘进脖颈,凉飕飕的。   凯丝就是在这一瞬变了脸色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街角一隅看去,眼底隐隐夹杂着些许不可思议。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连排的店铺并没有丝毫异样,收敛目光的那一刻,却在玻璃之后看到身着结婚礼服的两个人。   小而精美的一家婚纱摄影店,紫色流苏之后,顾少卿和林纾曼相视而笑。他穿着西服,她穿着婚纱,漂亮的彩妆让她看上去异常动人。   许是看中了橱窗前展示的一件长裙,林纾曼拎着裙裾和店员说着什么,顾少卿便等在一旁,异常温柔地笑着。   亲密的互动,暧昧的话语,眼中绝无旁骛的专注……答案揭晓的这一刻,一切才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我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下意识就跑,却被凯丝一把拦住,“和风,你给我回来,打个电话给他,也许店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就这么怔怔地立着,眼睁睁望着她将手机塞进我的手心,拨了号码“喏”一声,“你问问。”   心里一遍遍反复:不是他,不是他……然而现实总是不容人喘息,玻璃后的男人开始找东西,很快,电话便接通了。   我在街口一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巨大失落袭来的同时,努力让声音变得平常,“喂,顾老师,我是沈和风。”   “嗯,怎么了,有事吗?”玻璃后的人用手掩着话筒,已经走离视线。   “没事,我还差你好几份白斩鸡呢。”   他在那头低声笑了笑,语气分外的明朗,“我都给你记在账上呢,绝对一份也少不了。”   “嗯,好。”   “不好意思,沈和风,我现在有点忙,如果没事的话就先挂了。”   我想说好,可心里那个关闭的按钮不知怎么就被一揿,所有不明事理的骄纵都一拥而上,毫无立场地负气问他,“你到底在忙什么?”   他似是一愣,犹豫着说不出话来,我心跳得迅速,直接挂断关机,将灼热如烙铁般的手机扔去了凯丝怀里。   她急切地问我,“怎么样?”   又是半晌的沉寂。   直到她忍不住,狠狠甩了甩我的胳膊,拍着我的脸颊字字用力地告诉我,“和风,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喜欢他了!”   “……”   伞落在地面的那一刻,雨水杂乱地打上我的脸,钻进领口黏黏地腻着皮肤。也就是这么一刻,心中豁然开了一道口子。   我在想以后的以后,我一定还会是那个说笑话骗自己开心的沈和风,而顾少卿……却不复是那个寂静一人,立于浅薄阳光下散发淡淡清香的男子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觉醒,竟是发现我所喜欢的人,永远不可能喜欢上我。   自此别后,流年静寂。? ☆、第十八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八) ?  七月是霈陵一年中最难熬的月份,不如八月热得轰轰烈烈,也不如六月风清气爽。潮湿,多雨,绵延不断的阴天,重重阴霾之下,人群也成了灰蒙蒙一片,看不清眉眼,空着脸,游魂似的晃悠。   凯丝常常批评我的论调,“你自己心里不痛快,就别怪这天气玩深沉。你千万得记住,咱拍得绝不是苦情虐心戏,咱这可是正宗的情景喜剧!”   每每把我说笑了,她便手舞足蹈地蹦跶,“哈哈,这才像你嘛!和风,说真的,你根本不适合那深情款款的戏码,还是乖乖做回你的脑残儿童欢乐多吧!”   我便瞪她,一边摸枕头下的花铲。游走来,游走去,却怎么也碰不到那硬邦邦的铁家伙。   我急了,“凯丝,我那铲子呢?”   凯丝一脸惊诧地望着我,“天哪,和风,你不会真打算睹物思人,自此嫁给那铲子吧!”   我不理她的玩笑,还是执着着刚刚的问题,“赶紧的,我铲子呢?”   “扔了!”   “扔了?”   “嗯,扔了,那破玩意儿放枕头下,你真不嫌磕得慌!”我刚要奔出去,凯丝死命拽着我的手就往回来,语重心长的像是个大妈,“和风,你脑子清醒点,那顾老师虽然不错,长得帅,挣得多,人中龙凤,凤毛麟角!可他现在可被那姓林的给牵走了,你没见着他最近脑袋前都挂着一大牌子,牌子上还写着仨字儿?”   我糊涂了,确实没见着啊,“哪三个字?”   “林——家——犬!”凯丝一本正经地回答。   “得了吧,他又不是狗。”我反呛过去。   “你怎么不懂呢,男人就是条狗,谁有本事谁牵走!你现在既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和使筷子一样一样的!”   我咬着牙齿恨得心痒痒,“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欢他!”   “要我相信你那张嘴,还不如相信世上有鬼。”她冷哼。   我一怔,简直不知道要如何争辩,半晌后忽然想起话题的源起,这才又绕过来,摇着凯丝大声嚷嚷,“我的铲子呢!”   十分钟后,铲子又被我找了回来。发现它时,它正独自躺在垃圾旁,孤孤单单像在等我,心里就这么疼了一疼。   五岁之前我以为一切皆有生命,它们怕疼怕孤单怕没有爸爸妈妈——像我一样。而今天,二十岁的我,默默地和我的铲子说话,居然一下子,倒退了这么多年。   凯丝始终不相信我的话,一点也不信。她甚至坦白早就将我看穿,“你和他闹别扭那会儿就不对劲了,对一个人太过忽视或是太过敏感,都是太在乎的表现。”   我心里正不是滋味,扁扁嘴嘟囔,“那你还不看好我,让我悬崖勒马?”   “我为什么要让你悬崖勒马?和风,那时你未婚他未娶,难道我要因为师生关系就拦住你吗?拜托,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当年也是师生!”她叹口气,“可现在不行了,他要结婚了,你必须克制自己,压抑下感情。唔,再找一个是最好的方法。”   凯丝越说越高兴,甚至一步步帮我规划起未来,坚持要将她心中完美的化身——红桃六——硬塞给我,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开始的爱情专家渐渐变得越来越不靠谱,可我也只是歪着脑袋捧着下巴,愣愣看她开开合合的嘴唇。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愿多想。   考试周的来临让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日子于我却异常的平静。虽然电工老师的找茬接连不断,但凯丝每每坚持跟在身后,他那阴森森的笑容也总算收敛了许多。   顾少卿呢?最不想提及的便是他。   他向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婚讯,也没有闲工夫来向我索要剩下的白斩鸡。他总有许许多多忙不完的工作,因而补课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于我,却实在算是一件好事。   最后一节课,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我和他两人。更多时候,我享受这样闲逸的时光,静静相伴的两个人,还有窗内并不算莹亮的灯光。   而现在,却不适到坐立不安,他讲题时,空气中浸淫的淡淡柠檬香气,是一股致命的蛊毒,浅尝足以致命,而我早已中毒太深。   他字迹清秀的不像话,一笔一划柔软而俊朗,像是他的性格。笔尖却陡然一停,紧接着,我感受到脸上两道锋锐的目光,一抬头,撞上他肃然的脸。   “沈和风,”他连名带姓地喊我,眉间早已蹙起,“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我不希望你用这样随便的态度对待学习。”   我没料到一贯好好先生的他会对我发火,是真的恼了,所以那俊然的脸才如此绷紧。   “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我牺牲休息的时间来帮你补课,不是想看你这样吊儿郎当,不拿学习当回事的样子!如果你不想学就告诉我,我绝对不会限制你的人生自由。”   “……”原来他说气话的时候,也会是这样伤人吗?我慌忙地站起,将怀中抱着的东西一齐摆上桌子,“对不起,我去趟卫生间。”   也不等他回答,起身便冲出去,一路小跑,埋头扎了进去。曾经因为脸红躲进过一次,现在却是因为……眼红?   我背靠着墙壁,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一点点滑坐下去。讨厌一个人会是怎样的嘴脸,像他对我一样吗?   我搞不懂,事情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不知过了多久,顾少卿居然在外头喊我。我一怔,吓得赶紧爬起来,抹干脸上的泪,冲着镜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刚刚走出去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硬生生拽去了楼层阴暗的一隅。   “这条短信是怎么回事?”   他将我的手机递到眼下,发信人一栏赫然写着“变态电工老湿”几个大字,每每有新短信,手机总是默认打开,而顾少卿一定是无意看到了下面的内容。   “和风小朋友,我刚刚批好卷子,现在正腰酸背痛,有没有什么奖励呢?抱一抱吧!”   我心里直叹坏了,这一场误会要如何解释?   虽然每每和电工老师碰面,都有凯丝寸步不离地跟着,但一早告诉的号码却没办法擦除。他加了我的QQ,又存了我的号码,时常东拉西扯冒出来和我说一堆话。近来愈发大胆,说的话也越来越肉麻,凯丝不让我删,说是保留证据以防万一。   却不想,竟然被他看了一条。? ☆、第十八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八)下 ?  许是这儿的光线不佳,方才衬得顾少卿的脸色微微发青,额上早已渗出绵密的汗珠,那一双眼睛简直灼人的可怕。   我接过手机,越握越紧,极不适宜的心虚,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你谈恋爱我没意见,”他的声音降了好几度,比刚刚还要严厉,“可他是你的老师!”   夏日炎炎,只穿着薄薄一层衬衣的我,背贴着身后的瓷砖,冰冷啮噬,渗入骨髓中透支精力。   我低着头,浑身发颤,明明是被误会,却像极了一个真正的贼。   “老师就不可以吗?”我问他,就是想听听他的回答,“老师和学生之间,就不可以在一起吗?”   他起初没吱声,随后眸光一抖,却咬着上一个问题死死不放,在我的又一次追问下,他方才抬手松了松眉心,显得很是疲乏。   “你知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人?”他叹口气,“沈和风,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老师和学生恋爱那么简单,是你自身出了问题,你这是在破坏别人家庭,你懂吗?”   我摇摇头,我不懂,我又为何要懂呢?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人是完美无缺的,如此一个受上天垂怜的男人,有一天,不也是要做个不明事理的蠢人?   我推了他一把,侧身走过去,“没了解真相之前,你没资格这样说我。”   我是气极了,才会咚咚咚直跑,继而破门而入,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冲,再一头撞上风尘仆仆而回的王教授。   他揉着前胸喊我,我不理,便问其后赶来的顾少卿,“她这是怎么了?”   而我已经出了办公室,再听不见里面二人的对话。   我没骑车,沿着路灯下的树影往宿舍走,步子出奇之快,在逃离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   身旁汽车鸣笛的声音分外响亮,我猛然顿住脚步,是因为开车的那一位竟然是林纾曼老师。   她将车横停下来,嚯的拉开车门,急速跳下便是一声重力地关门。她一定哭过,两只眼睛都肿得厉害,昏黄路灯下更是看得到那眼中的点点晶莹。   我愕然杵在远处,刚喊了她一声“林老师”,她几步并成一步抢至我身边,一把夺过去我的包,疯了似的提着四角,向下一倒,所有东西便落了下去。   她径直捡起手机,抖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等我意识到她在看电工老师发来的短信时,她已经浏览了大半,很快便抱着头蹲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我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一头雾水,连忙蹲去她身边问,“林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她猛然一抬头,那眼中涌起的深恨让我不禁一惊,与之同时,左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啪”的一声响——我竟然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我立刻就懵了,耳边窸窸窣窣听不清楚,脑海中更是混混沌沌毫无思绪,视线也渐染模糊,所有的感知一瞬间被抽离。   顾少卿便是这时候来的,拉着早已失去冷静的林纾曼,一遍遍地大声和她说:“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不要胡乱猜测,更不要动手打人!”   “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没水落石出?她竟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顾少卿,她竟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你冷静点,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   声音入耳,如同被按下了缓慢键,一小段一小段地跑进我的耳朵。我坐在地上缓慢复苏,间或拿陌生的视线掠过两人的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林纾曼方才开车先走,而顾少卿站在我的身旁,阻挡住自上而下的光束,阴影落在下半张脸,分外的冷峻。   就在我做好了准备听他不明事理的责怪时,他反倒弯下了腰,侧脸凑近我,细细地看了看脸颊,“疼吗?”   他问得很小声,如同是他动手打来后倏忽的良心发现,惭愧而又小心。淡淡的清气即刻扑散在我的面前,竟然让原本苦撑坚强的我,顷刻间泪水决堤。   他彻底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一遍遍问着“疼吗疼吗”,无奈地将太阳穴按了又按。   直到我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怎么办,我都听不清你的话……”   他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蹲在一旁将我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湛然的瞳仁中有暗淡的光颤了颤。   我动了动身子,想从残有余热的水泥地上起来,却被单膝跪下的他一把拉进了怀里。他修长的手指此刻插入我的发中,微凉的指尖伴着濡湿的汗液轻轻摩挲,“和风,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我连心跳都是一滞,紧接着快速而剧烈地跳动。   ? ☆、第十九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九)上 ?  “耳朵好点了吗,还听不清我们就去医院。”   顾少卿在宿舍楼下说这句话时,我正斜斜倚靠上硬实的墙壁,视线始终锁定不远处的一排柠檬树。   我晲了晲他,懒洋洋地说话,“没事,也许就此做了爱迪生第二呢。”   他便笑,“那就惨了,没有爱迪生的命,还得了爱迪生的病。”又随即微微俯身,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耳廓。一阵热热的酥麻触电般蔓延,我绞着衬衫的荷叶边,几要忘记呼吸,偏偏他还用柔软的声音喃喃,“耳朵,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一怔,很快噗嗤笑起来,林老师说得对,顾少卿果真是个特别可爱的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生气。   他仿佛听懂了我的心思,因为下一秒就僵了笑容,局促地像是背着妈妈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明明是小事一桩,却在承认与说谎间徘徊不定。   终于,他说,“向你道歉,不是为了你林老师,单纯是为我的态度。”   一个好妈妈该怎么说?乖宝宝,别害怕,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妈妈永远爱你。   我喉间一噎,这么说岂不是自寻死路?随便大大方方说句没关系吧,开口却变了味,“你发火的样子真吓人。”   他眉间蹙得紧紧,“这么说就是还没消气。”他颇显苦恼地挠挠头发,想了片刻方才说话,“不然我给你买十份白斩鸡?”   “……”他这是在哄我?   “还是不行?”他抿紧了唇半晌不理我,疏忽恍然大悟,“这样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提你作弊的事!”   “……”绝顶聪明的博士生,就只想得出这鬼办法?我大失所望,昧着良心说:“我不生气了,顾老师。”   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浅浅一笑,手插入裤袋,往后退了两步,头一偏,喊我,“走吧,赶紧回去休息,明早醒来又是美好的一天。”   临上楼梯的那一刻,我又转身跑过来,喘口气说:“顾老师,今晚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轻轻抱过我,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   他很快压下唇角,“你这样说的话,我反而更惭愧了。”   傻瓜,又不是你的错,我实话实说,“林老师是那么好的人,那个人根本配不上她。”   他没做判断,只要我自己小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外人不便插手。”   我点点头,又逗他,“我瞧着你们俩就挺配的,聊得来,性格又合适,不如凑成一对,比翼双飞,这下子,林老师一生的幸福可就有保障了。”   他立刻冲我一皱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乱点鸳鸯谱,你这脑袋瓜里成天尽想这些。”话虽严厉,眼睛却弯起,“小丫头是不是想恋爱了?”   我只丢给他一个笑容,起脚便跑了。   过道里能看见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就躲在柱子后等那道修长的身影。直到他走近,走远,消失不见,方才一边揉着酸涨的脸颊,一边提着满心的欢喜冲回宿舍。   “凯丝,天哪,”我晃悠到她身后,学着她一惊一乍的语气,“你今晚简直美呆了!”   凯丝正做题呢,手一抖,在书上划出长长一条黑线。她将我拖去一边,一脸不屑地打量我,“说吧,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完了,我的饼干!”   她一下子窜起来,作势要去翻柜子,我连忙捞着她的腰拽下来,“谁要吃你饼干啊,我像是那么好吃的人吗?”   她不甘心地坐稳了,一本正经地点头,“你是。”   “……”   “你心里不痛快这几天,可没少吃我的东西!我就纳了闷了,怎么人家失恋心里空落落的,轮到你一失恋就胃空落落呢!”   我冷哼一声,“你现在可越来越容不下我了,这能说明什么?要么是你心胸太狭窄,要么就是我人格太伟大,躲一边儿反思去吧!”   她没来得及切,俩大眼睛便突然瞪园,手一提我下巴,疑惑万分地问,“和风,你这脸撞墙上啦?左边肿这么夸张,遮住右边,你这可就是半屁股!”   我惊讶,“你看出来了?”紧接着豪气万丈地一拍胸脯,“被人打的!”   凯丝立刻抽回手,王八般一伸脖子,满脸吃噎了的样子,“和风,你确定那人是抽了你耳光,而不是抽了你脑子?”   我一翻白眼,心里嫌恶她的粗俗,却还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将晚上发生的事给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当然,除了顾少卿抱我的那一段。   凯丝便听边唏嘘,“一朵鲜花就这么插牛粪上了,真没想到林老师那么一大美女,居然会看得上又老又猥琐的电工老师!顾老师也是,没事儿帮她看什么婚纱哪,别是对人家有意思,可着劲儿挖墙脚哪吧?”   我就不爱听这话,没好气地说:“顾老师可是一正人君子,才不会干出这样的勾当,你自己心里不阳光,就别觉得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   “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凯丝一张脸凑得极近,鼻尖儿直抵着我的脸,“让我好好瞅瞅,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还顾老师顾老师喊得欢,当年你不都直呼大名或是咒他白斩鸡吗?”   好个伶牙俐齿的,我又是被一呛,连辩解都不会了,只能愤愤来一句,“再烦,再烦我就把你绑草船上借箭去!”? ☆、第十九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九)下 ?  材料力学是正儿八经的考试课,在校领导的统一意见下,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周的最后一天。   大家对此都是怨声载道,连连上书顾少卿,提议早日考试放假回家。然而顾少卿却不合时宜地人间蒸发,我时不时路过教师公寓,抬头往他那一户望时,都只看到紧闭的窗帘。   有人说他已经搬走了。   我一直按捺住性子不发短信,却时常对着电话上那个名字静静发呆。哦,对了,我给他换了个名字:柠檬树。   考材料力学这一场时,偌大的一个教室站了一前一后两个老师。我也无暇去关注他们目及何处,只是专心做着面前的卷子。   没有小抄没有作弊,而顾少卿也从未泄题,我的脑子却分外清醒,一题接着一题,笔下刷刷作响。其实,再难的东西,如果用心去学,也不会觉得有多困难。   像是寂寞,像是孤单,像是喜欢,像是……爱。   风依旧一波波地吹来,夹杂着淡淡汗味的空气里,溢满了一种叫做青春的东西。我看着窗外茁壮成长的柠檬树,倏忽间想到了一句玩笑话:趁着年轻把能干的坏事都干了吧,没几年了。   是啊,没几年了。   几年之后的某一天,青春渐渐消逝的时候,如果我还能回来,他是否依旧待在原地,寸步不离呢?   脚步声,不大不小,响在耳边。我抬头一瞥,笑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站得笔挺,纤长的睫毛,洒着金色的光线,瞳仁深迥,泛浅的棕色异常柔和。   顾少卿就站在我的身边,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清新,淡淡的柠檬味,浅浅的抿唇笑,慢慢地随流光静谧安好。   我在想,如果终有一天是他要离去,就请让我一直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待在有他和柠檬树的位置,悄悄地喜欢他,一直一直喜欢下去。   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和凯丝在门口遇见了正在等人的丁中一。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挽着手就往楼内冲,却不想擦肩而过的一个女生才是他所等的人。   我和凯丝掩藏起身子往外望,两人居然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来了个大大的熊抱!   “OMG!”   面面相觑的我们俩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和风,我简直快要不相信爱情了,他当年那么喜欢你!”凯丝边收拾东西,边和我指手画脚地聊起爱情。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我猜人很难永远喜欢一个人,尤其是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所以对于他的行为,我表示十万分的理解。”   凯丝一听就乐不可支,“你谈过恋爱吗,说得头头是道,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她合上箱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踱步到我身边,“那我问你,顾老师给过你回应吗?”   动作一滞,我抬头望她,“这个……重要吗?”   “重要啊,你不是说,得不到回应的喜欢,很难持续永远吗?”   我点了点头,慢慢想了想,“是啊,我是这么说的,可我不同,一点儿也不同。”   “哪儿不同?”她还追问。   “哪儿……喜欢不能持续永远,但,如果是——”我笑了起来,脸微微有些烫,不好意思地望着她,没有发出声,只用唇形告诉她:爱。   喜欢是一时的,爱却不同,尽管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开花结果,但那样望见他,便会满心欢喜的感觉,却能延续一生。   而于人而言,一生便是永恒。   凯丝笑得直不起腰,掐着我的脸道:“和风,这还是我第一次发现,一直标榜自己是江南温婉女子的你,果真有那么一点温柔。”   我揉着腮帮子喊痛,她不肯放,言笑晏晏地打趣,“哎哟,还害羞得脸红了!”   我直打她的手背,“滚!脸红才不代表害羞,这是血染的风采!”   她往后一蹦,灵巧地躲过袭击,“刚夸你一句就原形毕露,哈,说你是淑女,连猪都笑了!”   “……”   凯丝两手叉腰,仰面望天大笑,那地动山摇的气势直冲得我头皮发麻。正想着如何有力还击,比如温柔婉转,用淑女的语气问候她的二大爷,一旁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看见来电人的名字时,一颗心立刻搭着电梯升到至高点,久久悬而不落。手机边缘微冷,金属质感的外壳有种坚硬的锋锐,我紧了紧手指,拿不准是接还是不接。   凯丝将手机一把拽过去,“又是那老色鬼的——”视线扫到屏幕时,她突然闭了嘴,很快的,将手机又递回我手中。   铃声却断了。   就在彼此舒出一口气时,刺耳的异音又一次响起,却是一条短信,简短,有力,霸气外露。   “这可是个鸿门宴,你准备怎么办?”凯丝瞥了眼短信,皮笑肉不笑地望我。   我舔舔干巴巴的嘴唇,很是用力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继而满心虔诚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凯丝,我在想,棺材到底该买翻盖的还是滑盖的。” ☆、第二十章 白色沙云笼罩五月(10) ?  “一食堂三楼奶茶店,我等你。林纾曼。”   我又看了眼短信,在如此强大的女王气场之下,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第一百零八次地告诉自己:沈和风,你要坚强要挺住要雄起!   假期的最后一天,不幸驻扎在学校的人并不很多,因而哪怕快到饭点时分,食堂内还是冷冷清清小猫小狗三两只。   林纾曼老师就坐在奶茶店向门的地方,她冲我招了招手,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坐。”   我心都是一揪,有些气短,“谢谢林老师。”   她将一杯布丁奶茶推到我面前,笑容有些勉强,“喝吧,刚刚点的,这儿的奶茶味道不错。”   “谢谢。”我说得小声,并尽量慢条斯理地去喝面前的饮料,以此掩盖我开足马力飞速旋转的大脑,好在富有节奏感地死之前,为自己想出一两句豪气万丈的临别遗言。   林纾曼老师低头搅着粗吸管,并不着意去喝,静寂的几分钟之后,她抬起头来看我,双眼红了一圈。   “上次的事,是我太冲动,你别往心里去。”   她笑得实在不够漂亮,嘴角弯起的三十度,更像是哭前的蓄势待发。我有点意外,又怕她哭,连忙回答,“林老师,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了个“不”字,看着我,一双眼睛深邃未明,“和风,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知道,你完全不必因此而自责,若是为我觉得难过,那更是大可不必了。”   看起来,她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亦能读懂她内心所渴望的那一份尊重,不让人可怜不让人同情,守住心中不多的一点骄傲。   可是,我又怎能不劝她?   “林老师,你这么漂亮能干,为什么不去找个更好的?”一个会出轨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对妻子忠诚的。   她先是苦苦一笑,很快地摇了摇头,“和风,如果你爱一个人的话,就要做好接受他的一切准备,家世、脾气、个性……甚至是他略显不堪的本性。没有谁是完人,我不是,你不是,连那样优秀的顾老师也都不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背后又有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谁也不知道。”   是啊,有些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总是那样,带着一身柠檬香气而来,淡淡的,浅浅的,酸酸甜甜的,又是温柔的,而在他的面具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一张脸,我并不清楚。   “林老师,”我看她,“没想到你这么爱电工老师。”   她一怔,反倒嗤声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幻想过美好的爱情,他应该穿着白衣服,有着细碎柔软的短发,和我一同走上金色沙滩时,紧紧握着我细瘦的左手。可是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刚工作不久,至今还是个小小的讲师助理,而我的家庭已经等不及要我挑起大梁……你不会懂的,和风,我已经没时间去精神恋爱了。”   人不想彻底坦白心事,急于要去伪装自己时,总是会添一句“你不会懂”。我也用过,不止一次,因而哪怕我们之间千差万别,转个身子便是天各一方,但这一点却是相似的。   出了食堂时,正好遇见步履匆匆的顾少卿。他先看到的我,在我肩头轻轻一拍,我抬头看时,便是他最熟悉的微笑。   “在想些什么,呆呆的。”他给我指路,鲜见的热情,“天真热,走吧,我请你吃冰激凌。”   我拍手道好,“谢谢顾老师,你真大方!”   他却是装模作样地皱眉头,“别这么说,我发现你每每夸我,要么是毫不客气地占了便宜,要么是让我受到了无情的伤害。”   说完他便笑了。   我却苦巴着一张脸,心内好不是个滋味,难道我在他眼中,就是这么个破落的形象?   正所谓万恶到头终有报,既然他嘴快欲图一时之乐,我便要毫不犹豫绝不手软,以扑灭他沾沾自喜的险恶心思为己任。站在冰柜前看了半天,最终挑出了最贵的那一个。   撕了包装,正下口舔呢,他在身后幽幽来一句,“我说吧,果然又被占了大便宜。”   脚下一踉跄,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少卿,他还没事人似的扬扬手中的冰激凌,就差眉梢一扬,秀发一甩,万种风情地来一句,“大爷,你来啦!”   去往宿舍的路上,我有意提到了林纾曼老师,他先是沉默了数秒,紧接着侧头看我,“她这么和你说的?”   “嗯。”我点头,“顾老师,她家出了什么问题吗?”   顾少卿又是半晌不说话,最后两人站去柠檬树边,他方才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行。林老师他们家在西北,家境并不是很好,供她读到博士实属不易,她爸爸几个月前病倒了,一查下来竟然是尿毒症,每月光洗肾的钱就是个大数字,她那点点工资根本不够。而你那个电工老师家境很好,自己又开了厂,早先就对她有意思,也愿意帮助她家,两个人也就顺风顺水走到了一起。”   我简直愕然,站在原地,慢慢消化着这段话。平时只看到她嘻嘻哈哈的样子,谁能想到她比谁都过得煎熬?   “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可她还是快快乐乐的样子。”我吸了吸鼻子,“她真不容易。”   顾少卿似有深意地望了望我,“用笑容做保护色的,又何止她一个人?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能一辈子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却是直觉地避开他的眼神,手里的冰激凌化了一个角,奶油黏黏滴上手背,我没多想,伸出舌头舔进肚子里。   顾少卿却递过来一张纸巾,见已毫无必要,又收了回去,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一个孩子。”   我一怔,迎着午后斜阳望他五官精致的脸,背着光,眼睛更觉深邃,似是黑洞,将一切尽数席卷。我攀着边沿,摔落而下回神的那一瞬,望见他脸上某种喊作心疼的表情。   风起时,柠檬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无数双小手轻轻舞动,他拾起一片落下的放进手心,低头闻了闻。   我还耿耿于怀林老师的事,“为了那样一个人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真不值得。顾老师,你是有钱人吗?”   他明显地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你住洋房,开跑车,借个百八十万的给林老师也不是很难吧。难道你真的愿意眼睁睁看她嫁给那男人,一辈子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反倒肃然了下来,“你不是说过人的尊严,往往不在于给予多少,而在于留下多少吗?那我这样给她钱,会是尊重她的表现吗?”   他居然还记得我的话。   “和风,人生是自己选择的,她既然决定走上这样一条路,那我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爱莫能助。说我冷漠也好心硬也好,毕竟这世上真的有太多我管不了的难事。”他顿了顿,“更何况,人是需要给一次机会的,好比你电工老师,他虽然劣迹斑斑,但难保他有一天浪子回头金不换。”   “但愿如此吧。”我说,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样浅薄,他小孩子的论调还未来得及散去,我便又一次犯了戒。   他要离开的时候,我有些不舍地喊住了他,见着他收回脚步,转身向我轻笑,心里那条绷紧的神经就一抽抽的痛。   “下学期还能见到你吗?”   他思忖了片刻,“应该能,我想在这儿呆长一点的时间。”   “那下学期见,顾老师。”   他点点头,却没动步子,手插入口袋,语重心长的样子,“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就告诉我,不用觉得难以启齿或是不好意思,我是你的班主任,有责任对你的健康成长负责。”   说得很好,却并不是我想要的。但于我而言,能这样和他一同分享日薄西山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已经能让我心满意足很久很久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我拨了一个电话给爸爸。   他说人是需要给一次机会的,是啊,如果连机会都不给就妄自评定他的善恶好坏,是否就太过片面了呢?   电话响了很久,几乎到头的那一瞬,总算被人接通。   我紧张到呼吸急促,一喘一喘快要上不来气,这种感觉完全像是开奖前的等待,因为完全是不确定。   爸爸的声音依旧低沉浑厚,极好听地响起,“是宝贝女儿吗?”   我“嗯”一声,觉得鼻子酸极了,却还是咧嘴笑得直想上蹿下跳,“爸爸,是我!”   “有事吗,是不是钱不够用了?对了,你该放暑假了吧,爸爸有空给你多打点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语速极快,让人插不上嘴,“宝贝女儿,爸爸现在很忙,有个实验正到要紧关头,待会儿再给你电话。”   “嘟嘟嘟……”   电话那一头机械的重复明明刺耳,我却突然安静下来,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柠檬树。叶笼翠纱,枝着褐衣,几番花开落,不见子结头。   是谁说得该给一个机会?是谁说得浪子回头金不换?   又是为何,我会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白斩鸡,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 ☆、第二十一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1) ?  暑假就这样开始了。   没有作业,没有负担,闲到无所事事的我,只能时常坐在阁楼的窗户边,撑着下巴静静地望天。   人们总是认为,这世上,绝没有一个孩子是不爱放假的。但科学辩证法告诉我们,人应该抱着一分为二的态度看世界。   凡事总有个例外,我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我跟了妈妈。法官大人询问我的意见时,早已记事的我指了指身上的裙子,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妈妈,“爸爸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条花裙子。”   因为这件事,爸爸那一头的亲戚伤透了心,自此赏给我一个“花裙子”的诨名,明里暗里说我没良心,“这花裙子没得意思,就晓得吃就晓得穿就晓得要好看,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不要反而好,省得闹心。”   后来大了方才后知后觉地侥幸,幸好当初跟了妈妈,不然在一日三餐都无法保障的生活水平下,我完全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   可跟着妈妈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她年轻漂亮又会打扮,很快地嫁了人,做了一位台湾富商的第三任太太,加入当地的女子协会之后,成天跟着一群富婆打牌吃饭,更有了理由买一堆东西满足日益扩充的虚荣心。   弟弟不过七岁,正当顽皮到狗都嫌的时候,跟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喊姐姐,“姐姐陪我打电动,姐姐带我出去玩,姐姐我想吃饼干……”   我逃脱不了这个小尾巴,走到哪儿都要带着他,早先几年还要人抱,我便和个小保姆似的将他勒得紧紧。每每去超市,来往行人都是一脸可惜,忖度我年纪轻轻就没学上,抱着孩子挣口粮。   “这孩子真漂亮。”常有人指着弟弟赞叹,“别是个混血儿吧?”   我就点点头,“是混血,高汉混血儿。”他爸爸是台湾高山族的。   真有人闲到问我和这孩子的关系,我便亲一口他,略带得意地扬起语调,“我弟弟,这可是海峡两岸和谐共处的结晶!”   然而,与另一件事相比,这些倒又都不足挂齿了。年龄越长,问题便越是严重,我害怕回家,害怕听到他们的声音,害怕到常年窝在这个低矮闷气的小阁楼,一遍遍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脚步声细碎用力,我还没来得急回头,一枚柔软的小身子便直直冲到了我背上。   “姐姐!”弟弟在耳边高喊,“姐姐!姐姐!”   “……”我揉揉开始耳鸣的耳朵,“有话就说!”   “爸爸让我上来喊你,他在书房等你。”弟弟攀着我的腿就想往身上爬。   我心里一下子炸开锅,哪里还有空来哄他,手上用力,一提他后领,将这家伙扔去了一边。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弟弟憋足了力气朝我猛冲过来,一下子撞上了我的小腹,还没来得急发火,他先大喝一声,“坏姐姐,待会儿要爸爸把你吃掉,吃掉,彻底吃掉!”   我浑身一僵,脑海里慢慢过滤着“吃掉”这个词,禁不住一阵恶寒。   书房的门是打开的,我犹犹豫豫将脚踏了进去,见到一旁吞云吐雾的他,又将一脚踏了出来。   然而到底打搅了他,烟雾缭绕中传来他的声音,“和风?赶紧进来。”   刚刚来时,换下了平日里爱穿的裙子,衬衫牛仔裤齐齐上阵,可还是有些不放心。直到一摸口袋里长长的一柄铁家伙,我方才吐出一口气,这颗跳动急速的心渐渐放缓下来。   叔叔掐了烟,很快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我一头走。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手在花铲的边缘越握越紧,他却是身子一偏,直直走到身后,我猛然间舒出一口气。到底是高兴的太早,书房门锁咔哒一声响起时,我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笑声是一重魔咒,重重压至我的上方,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笑声,还有他湿热滚烫的手心,按在我的肩头,指节弯曲,指腹摩挲。   我压住心内的恐惧,不露声色地避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匆匆赶去书房一隅的单人沙发,将身子整个陷坐进去。   他邪佞的笑容似乎滞了一滞,很快地,涌上更深一层的笑意,不紧不慢,折磨人一般地闲庭信步,走到我身边时,屈身坐在了沙发边沿。   “和风,这学期有没有挂科?”他颇为自然地将手搭在我的肩头,身体微微下倾,半边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难受地立刻想跳坐起来,他却未卜先知般手掌用力,将我整个人压下无法动弹。我说不出话,只有一遍遍地死咬下唇,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长发,贴着头皮轻轻地揉动。   我忽然想起了顾少卿,他抱着我时,身体微微地颤抖,手指插入发际时,指腹都带着温柔的暖意——绝不是现在这样,令人作呕的难耐!   “和风,叔叔下午带你出去多买几条裙子怎么样,你喜欢的牌子最近可出了最新款。”   我拿胳膊肘抵着他,不停用力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力气却实在悬殊,只能被他一点点压入怀中,而始终无法抵御!   就在僵持之中,书房大门突然被人敲响,妈妈的声音陡然冒了出来,“吃饭了,老公,吃饭了!”   他脸色一沉,刚刚的笑脸一凝,换做凶神恶煞的怒色,手往我锁骨上方一擦,方才将我整个人松了下来。他清咳两声,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冲门口的妈妈吼了声,“吵什么吵,成天就听你在家里嚷嚷!”   妈妈可能有些莫名其妙,用力捶了叔叔一拳,“你说什么呢,吃了枪子了?”转而看到房间内的我,又看了看面前的男人,脸色明显变得更差,冲我发起脾气,“和风,你怎么在里面,赶紧给我出来!”   我只能叹口气,脑子还有些发胀,步子不过慢了一些,她便又开始大叫,“没吃早饭哪,赶紧给我出来!”我便低着头,风一阵地往外奔,她冲上来几步,一把扯上我的胳膊,将我整个拉了出去。   她璀璨闪耀的钻戒带着锋利的棱角,压在我的手背,留下长长一道红色的印记,像是燎原的一道野火,灼灼地燃烧蔓延,直炙烤到我的心里。   我不是一个漂亮的人,从来不是。更多时候,我是窝在一隅不敢见人的丑小鸭,习惯在众人的忽视中找到存在的意义。   而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不再年轻,一天天的衰老,只不过想从我这里找回些许年轻的刺激。   他说像是犯罪,哪怕碰到我,就会禁不住兴奋的战栗。一天酒后,他将我圈在坚硬冰冷的墙面,如是说。   我很庆幸,敏感的妈妈总是能发觉一切细微的变化,尽管她早已将大半的思绪都扑在了各种奢侈品上。她用尽一切手段保护我,提醒我洁身自好,让我进全日制的学校,不让我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但她也恨我,所以更好的照顾弟弟,全身心地去爱他。   吃饭的时候,妈妈宣布了一件消息。   “你叔叔要回一趟台湾探亲,机票都订好了,就在后天。”她给弟弟舀了一碗鸡汤,不厌其烦地一口口喂他,尽管他已经大到能明白我为什么不和他同一个姓。   我放下筷子,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叔叔,“我不想去,暑假有个实践报告要写,我想出去找份工作,锻炼锻炼自己。”   他很快冷哼了一声,“不行,手续都给你办好了。再说了,家里不缺你挣得那两个钱,要是觉得没钱花就和我说,给你的卡也可以透支,犯不着出去抛头露面。”   妈妈哼得比他还大声,将碗重重摔在桌面,弟弟吓了一跳,桂圆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妈妈!”   “和风既然有事就待在家里,我们仨一块儿去也方便。”   我咬了咬牙关,将头低下了。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你要她去干什么,她和宝宝合不来,每次呆一块儿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小的不懂事也就算了,大的还不肯让一让。闹得人头疼死,他马上躺地上哭着打滚,是你管还是我管?”   妈妈搬出了弟弟来说服,又是威胁又是吓唬,叔叔半晌没说话,最终还是爱子心切,不大情愿地同意了。   这一晚,我给顾少卿打了一个电话,不为什么,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如果他问起来,我就告诉他,我想吃你欠我的那十份白斩鸡了。   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无人接听。   挂断的那一刻,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再打第二遍,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   我将房门保险,又将窗帘紧紧拉上,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我将整个人紧紧包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很大很大地睁开,看永远看不清的天花板。   失眠而且多梦,在家的时候,我根本睡不好。胡思乱想中,身边忽然亮起灯光,手机大幅地震动。   柠檬树。   是,柠檬树。   “你每次给我短信或是电话,都很晚。”他语气轻松,声音不大,却让一室静谧里满是他的声音,“是因为夜深人静容易寂寞?”   我忍不住想笑,将手机拖进被子,蒙着头和他叽歪,“你看看你都被我带坏了,说话油腔滑调的。”   “有吗?”他故意将嗓子压得低沉一些,“应该和你关系不大,主要是当年音乐没学好,所以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   我旋即愕然,“你钢琴弹那么好,还说自己音乐没学好?”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大学时才学的,骗骗外行还行。”   “哦。”   一时间,他没有接话,而我也没有回答,居然就这样冷冷清清,安静了十几二十秒。话筒边,有我自己短促的呼吸,听筒中,是他淡至难以察觉的声响。   一切,就像他在我身边那样。   他终是开口,“和风,你睡了吗?”   我没立刻回答。   “和风,和风……”他有些急,“和风,睡了?”   我在这一头猛地摇脑袋,知道他看不见还是不停地摇,我说,“顾老师,我没睡。”我告诉自己冷静,因为我好想告诉他,顾老师,我想你。   他在那头笑,“傻姑娘。”   傻姑娘。他又喊我,傻姑娘。   不过短短的一秒,我竟然就这么快速地哭了下来。心里压着好多事,知道的,莫名的,一阵阵地涌上来,化作眼内这股咸涩的液体,碎满一整张脸。   如果一个人能傻到一无所知,那每一天都会是快快乐乐的吧。   他半是试探半是揣测地问我,“你……哭了?”   我没吱声,而他一定听到了嘤嘤地抽泣。   他也必定手足无措,因为电话那一头很快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低呼了一声,又对着话筒询问,“你怎么了?和风,你怎么了?”   我在这一头哭,而他在另一头听,急得一遍遍叹气,却只晓得问我,“和风,你怎么了?”   我边哭边笑,心里骂他,“蠢材蠢材!”安慰人的话也不会吗?   他最终泄了气,“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给你念一首诗吧,”过了一会儿,他说,带着一丝恍然大悟后的满足,“诗是世界上最能缓解伤痛的良药。”   我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竟然是这首诗。   他很快问我,带着期待,“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骗人的。”   “怎么骗人了?”   “如果诗这么有用,那为什么还要发明那么多的药,打仗的时候,护士给伤员背诗不就一劳永逸了?”他不讲话了,我便将头探出来,抽了张纸巾擦擦脸,“还是我给你出个主意吧,讲个故事不就好了?”   “好主意。”他顿了顿,“但……什么类型的故事呢?”   “小猪说有,大猪说没有的故事,你听过吗?”   他毫无迟疑的,“没有。”   “噗嗤——”   过了那么一分钟,这个号称智商超群,毕业一流名校的博士,方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一笑便是半天,到头来还骂我,“原来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被你打击嘲笑的。”   我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   妈妈和叔叔、弟弟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机场送他们。我背上包,换上利落的T恤中裤,在艳阳高照的街头寻找工作。   一个伟大的人生,往往开始于一份并不算体面的工作。我将脑海里的励志教材一一拿出教育,鼓足了勇气一家家的面试,洗碗端盘子都可以,只要不让我闲下来,再有时间想某些烦心事便好。   最终,在一家小餐馆中,我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也正是在这儿,我遇见了一个差点改变了我一生的人——柳絮。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方才明白,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 ☆、第二十二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2) ?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中餐馆的首席侍应生。   凯丝在企鹅号上看见这条状态时,一个窗口抖动将我所有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侍应生……还首席?”   我干瞪眼几秒,没好气地给她解释,“就是一餐馆的服务生,我这是往雅了说,你这种俗人不必懂。”   她发过来一个奸笑的表情,那四个字“正在输入”一直亮着不灭。   “还首席?你一小服务生居然分首席末席?和风,别上次你被人抽了一巴掌,到现在脑子还没走回来吧?”   “……”这人别的本事没有,煞风景的水平一流。   “我懂了,那个餐馆小到就只有你一个服务生,来来回回孤身作战,不说你首席都不贴切!”   “……”我擦了擦额角的汗,“你可真聪明,爱因斯坦站你面前都能自卑死。”   “是啊,如果聪明是一种罪,我已经罄竹难书罪大滔天了。”   暂且将凯丝的奚落丢去一边,猜测餐厅规模不大确实是真。这一带是霈陵有名的小吃老巷,铺子未经改造,一个个抽屉般聚成一长条。   我所呆的这一家是大名鼎鼎的百年老店,土生土长的霈陵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因而每天都是客满盈门,更是有许多外地游客纷纷慕名而来。   问这家店有什么特色?三个字——白、斩、鸡!   没错,就是我和顾少卿来过的那一家。每每闻着店内的香味,看着店旁耸立的电线杆,我总能想到那一天,我和他不顾形象大快朵颐的场景。因而哪怕工资低到惨绝人寰,我还是一口答应留下来帮忙。   心里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小希冀,想着有天他总会来买白斩鸡,而我就可以装作傻傻的样子和他打招呼。   “咦,和风,怎么是你?”他的开场白。   “呀,顾老师,怎么是你?”我非常惊讶。   我的制服是最简单的军绿色背带裤加白T恤,看起来特别像是刚解放那会儿的装束,若是配合一头齐耳短发,绝对是一根正苗红的社会新鲜人,革命的主力军,新中国的拥护者!   老板娘不止一次为这事儿夸我,“瞧咱们小沈穿这衣服多俊哪,就和雅间儿上贴得那副画似的,闪亮,精神,震得住人!”   我一时对她口中那幅画感兴趣,心里寻思着是哪位大师的丹青妙笔,居然能画出和我一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当即以上卫生间为借口,开了后门往芝麻绿豆点大的“雅间”走,可看了门上那两幅画之后,忽然就有一种急欲杀人的冲动。   闪亮,精神,震得住人——是啊,门上挂着俩金光灿灿的门神呢!   因为这事儿,我一整天都没肯抬头看人,给顾客包起白斩鸡时,把头压得极低,心里想着万一把来人给吓了进医院,我就是卖一辈子的白斩鸡也赔不起。   “姑娘,要份白斩鸡。”   声音异常温柔,软糯糯的透着一股水蜜桃的甜。我觉得好奇,将眼睛往上一瞟,长得也温柔,只是不笑,不大不小的杏仁眼,水水润润,边缘浅浅泛上一层粉。   我将白斩鸡递到她手上,又不露声色地将她看了看,总觉得有些熟悉,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   时间却不等我细想,后面急匆匆来了一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过来拉她的胳膊。   “柳絮,你别着急走,我有话和你说。”那男人一脸焦急。   叫柳絮的女人用力一甩,却摆脱不掉,“我不想听了,厉风行,你还嫌我丢的人不够多吗?”   他哪里肯放,压低声音道:“你听听我的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要分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啊,我就让你称心如意,咱们俩现在就分手。”   原来是情侣吵架闹分手,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不停嘀嘀咕咕,这男人竟然叫逆风行?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姓逆?   啧啧,光听这名字就不相配,逆风一来,柳絮还不早就反向飘走了?   老板娘叉着腰跑出来,大手一挥吩咐我,“和风,别管闲事,好好卖你的鸡!”   “……”我抹把汗,明明说得不错啊,怎么觉得这么刺耳呢?   “两位,两位,你们小两口要吵就去别地儿吵,我们还要开门做生意呢!”   那柳絮眼睛红得更加厉害,垂着头抿紧唇,拖着男人死命往后退。可那个逆风行依旧我行我素,一遍遍地和她解释。   老板娘挽着袖子,一副要打架的模样,他眉头蹙得死死,掏出钱包,抽出一沓粉色票子甩去老板娘手里。   “还有话要说吗?”他语气极度不爽,一脸倨傲。   我当即有些毛了,甩了卫生手套,站在老板娘身边就嚷嚷,“你这人真过分,这儿是公共场所,你们有问题就回去解决好了,还拿钱出来侮辱人,有钱了不起啊,再多钱也堵不住你那空虚的心灵!”   眼见着老板娘满脸涨得通红,我连忙揽上她的肩安慰道:“阿姨你千万别生气,咱甭这种目中无人的土大款计较。”   老板娘却将我推去一边,将钱折得工工整整,不露声色地塞进自己围裙,继而脸上快速涌上一股笑容,向着那男人点头哈腰,“先生小姐你们继续,千万别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   我看呆了眼,“……”   那个逆风行当即冲我挑衅地笑了两笑,一扬眉梢,嘴角上勾,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这一次,旁边的柳絮不仅眼红,脸也红了,浑身都气得发抖,“厉风行,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的破少爷脾气?我再说一次,我们完了!”   说完,就把手里的一杯奶茶冲着逆风行全泼了出去。   逆风行如有先见之明,两条长腿直往后退,黑影一闪而来,不知怎么就轻易绕到我的身后,双手一锁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挡在自己面前。   我完全懵了,一系列的动作尚未看清,便见那一团棕黄色液体炸弹似的飞到眼前,划出无数完美的抛物线之后——   全部泼在了我的前胸!   四周看热闹的人一瞬间都傻了。   柳絮头一个不好意思,跟到餐厅后面给我擦胸前的奶茶,一口一口甜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叹出口气,人要是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这一下子奶茶泼前面,湿答答的不说,还黏糊糊的,这么热的天,腻一团在前面,是有多难受?   柳絮还和我解释,“刚刚那个是我男朋友,不,前男友。他是出了名的天魔星,你今天算是着了他的道了。”   这话听着真像幸灾乐祸,我没好气地回答,“那种人早分早好。”   她便笑,只是有些局促,“嗯,姑娘你别生气,不然我给你老板请假,你回去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送干洗。”   我眉角一抽,二十块一件的T恤还送干洗?她说那逆风行是个破少爷,我估计她自己也是个娇小姐。   “不了,我自己搓一搓就好。”   柳絮将鬓角的头发夹去耳后,不好意思地说:“那真是太委屈你了。”   “没事儿,别往心里去。”   柳絮前脚刚走,逆风行后脚就来了。他往里头四处一瞅,方才将视线慢悠悠落在我身上。   “你看什么看,她已经走了!”我甩了甩手里的干布,恨不得绕脖子上勒死他,再剁吧剁吧煮了,撒上佐料当白斩鸡卖。   “嗯,我知道。”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外套早就脱了下来,松松揽在胳膊肘,每往我跟前走一步,下摆就晃悠一下,“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我拿手指指着自己,嗤笑两声,“姓逆的,你是想要我把你打成生活不能自理,还是直接打成木乃伊?”   他反倒笑得更猖狂了,“你倒挺民主的,这事儿还和我商量商量。”   “是啊,我哪像您哪,抓我当挡箭牌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冷冷一哼,“算个什么男人,大祸临头,躲女人后头。”   “小姑娘嘴皮子真利索。”他一脸痞气十足的笑,“但有两点错误要指出,首先别和我用‘您’这个字,什么是您?‘你在我心上’!咱们初次见面,还没熟络到这份上。”   我心里却是一颤,您,就是“你在我心上”?那顾少卿执意让我称呼他为“您”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这一重意思呢?   “其二,我可没躲女人后头,你嘛,充其量算是个女生,小女生!瞧瞧你这粉蓝色蕾丝边,我就一清二楚了。”   粉蓝色,还蕾丝边?怎么说得那么像我的……我抬头循着他的视线往下落,一路来到湿漉漉的前胸,那染成棕色的衣下隐隐约约看得到内衣。   我脸上一热,赶紧捂紧前胸,恨不得一下子抠下他那俩眼珠子,火冒三丈地吼,“呸,我刚刚还有一错,你这么缜密的思维怎么没看出来?你哪里是个男人啊,你根本连人都不算!”   他立刻哈哈大笑,“厉害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几秒后,又停下来,微微眯起眼睛,一脸狠戾的肃然,“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真惹了我,就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这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头皮一麻,看着他冷郁的表情,心里一个劲的发毛,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该逃跑时就逃跑。   他反倒抿紧了唇,眼睛瞪得老大,脸越来越红,几秒之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胆小鬼,我以为你是女中豪杰呢,没想到几句话竟就把你吓住了?”   我回过神来,心里也骂自己没用,嘴上却不肯软,“像你这种没脑子的混蛋,怎么能读得懂我的宽宏大量。”   老板娘正走进来,将手上的水擦上围裙,“和风,你到底好没好,赶紧出来帮忙呀,这个点要紧忙呢!”   我连忙答应着要出去,逆风行在后头喊住我,“你叫和风?”   我没停步子,没好气地嘀咕,“要你管。”   “挺好听的。”   那是当然。   “就是配在你身上,不大合适。”   “……”我转过身子,怒斥过去,“你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没料想他就在我身后站着,这么一转,正好一头撞上他的胸膛,我迅速跳开,揉着自己的额头,心里那叫一个恨。   他还是腻死人的笑,手往我面前一摊,“能借你手机用用吗?”我刚一喘气,要严词拒绝,他便能识破我般捂住我的嘴,“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我今天可就不走了。”   我用力推开他,急急站去一边,脸上沾了脏东西般使劲擦着。转而看到他不急不忙地望我,大有死耗到底的意思,一横心,将手机给了他。   他接过去便输了一串数字,拨通后只响几声便挂了,继而又还给我。   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那个是我电话,有事千万别打给我,”他狡黠一笑,“没事的话倒可以找找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鬼才会打电话给你!”   “那好吧,我打给你。”他一耸肩,又是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   也许是那什么逆风行带来的后遗症,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看谁都不爽。时常背着老板娘板着一张咸鱼脸,谁来买白斩鸡都见缝插针丢过去一记白眼。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路灯开始渐渐变亮,来往的客人方才稀稀落落下来。我摘了手套,揉揉眼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要一份白斩鸡。”是熟悉的男声,“咦,和风,怎么是你?”   脑子就这么停了一秒。   来人声线平稳,语调清朗,缓缓而起,似是暑天吹起的一阵凉风,轻悠悠荡涤一地燥热。   我“啊”一声,将双手收回,瞪大了眼睛望向面前的男人,“呀,白斩鸡,你真来了!”   “……”? ☆、第二十三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3) ?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遇见逆风行这位奇葩之后的三小时内,我幸运地等到了目标人物顾少卿。   古人又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兴高采烈遇见顾少卿后的三秒钟内,我将自己苦心经营的美好形象又一次毁得彻彻底底。   我坐上顾少卿的车时,脑子还一个劲地嗡嗡作响,怎么就这么大意呢,脱口而出心里话,明明想好要傻乎乎地问好来着。   “你一直都喊我白斩鸡?”顾少卿一手把着方向盘,突然侧过身子来看我,“我和那白斩鸡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有啊,又白又嫩又香。可厚道的我怎么能这样打击顾少卿?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复,便偷偷换了个话题,“顾老师,我的力学过了吗?”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这就要看你认罪伏法的态度了。”   我一怔,“顾老师,你这是公报私仇,领导发现是要受处分的。”   “就为了你?”他淡淡轻蔑地望过来,“和风,领导可都是大忙人。”   “……”我一定又想多了。   他又问,“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呆着,还出来打工?”   “不热,这两天还行,刚刚下过几场大雨,凉快多了。”他目光灼灼,唇边留着浅浅的笑意,看得我不得不说实话,“我妈妈他们出远门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呆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了。”   他凝了凝笑意,迟虑片刻方说:“那我现在是直接送你回家,还是请你吃饭后再送你回家?”   多此一问,我扁扁嘴,谦虚反问,“你说呢?”   他抓抓头发,思忖半晌后方才回答,“还是先坦白从宽吧,说,为什么喊我白斩鸡?”   “……”   吃饭之前,顾少卿先回了一趟家。我一看那高耸入云的公寓楼就傻了眼,顾少卿就住这儿?和我想象中的欧陆风洋房差距也太大了。   顾少卿下车给我开了车门,“要不要上去坐一坐?”   我点了点头,慢悠悠走下来,还尚未缓过神来,“顾老师,你家就在这儿?”   他一点头,“是啊。”   “我还以为你买得是豪华大别墅呢。”   “谁告诉你的?”   “开跑车住别墅,不是很正常的逻辑吗?”我指指他亮闪闪的奥迪,“凯丝说你这辆车好几百万呢。”   “哪有那么贵。”他笑,“再说了,这车是我从朋友那儿借来的,我哪有闲钱买这个。”   “……”我努力将下巴合上,哪怕他一脸坦荡荡的笑意,却还是迟迟不敢相信这一消息,“你没开玩笑吧?”   他便极好看地冲我弯弯眼睛,笑容温婉,“当然。”   当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开玩笑的,还是当然没开玩笑?一向潇洒的顾少卿居然买了这么普通一小公寓,还开着别人的跑车成日招摇过市?   不得不说,这让人有那么点幻灭。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顾少卿的手在我眼前一挥,我方才猛然回神朝他看。   他言笑晏晏地问我,“还在想那件事哪?”   我跟着他出电梯,使劲摇摇头,“才没有。”继而表明心迹地告诉他,“顾老师,虽然那车你是借的,但这并不能改变我们对你的敬爱之情。”   他睨我一眼,“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悼词?”   我嘿嘿笑着,“那我下次换一个方式夸你。”   他蹙了蹙眉头,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和风,你又想怎么占便宜?”   “……”   门开后,我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公寓不大,却装得极为考究,浅浅的绿色黄色,艺术气息极浓地融合在一起。透过一旁的落地窗,能看得见霈陵瑰丽的夜景,一架黑色烤漆的钢琴在灯光下尤为夺目。   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只看表面,我站在玄关晃了晃,“顾老师,你真有钱。”   顾少卿趿着拖鞋,躬身在柜子里找鞋,此刻抬头朝我看,有些不解地问,“你想借多少?”   我哭笑不得,“顾老师,你是真傻呢还是真傻呢还是真傻呢?”   他将鞋放我脚边,“嗯,我要不傻,怎么会借你钱。”   我几要无语,“咱能别再提钱的事儿了吗?”   他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转而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和风,这个有点困难,我回来就是拿钱的。”   “拿钱做什么?”   “请你吃饭。”   “这么盛情款待,你真客气。”我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心满意足地笑着,“顾老师,我能要求吃满汉全席吗?”   他给我倒了一杯果汁,塞我手里,淡淡的口吻道:“你这样的,也就只能吃吃白斩鸡。”   这男人真和我记仇呢!可我很快往后一退,颇为意味深长地重复他的话,“其实,我也只想吃白斩鸡。”   他似是轻微一怔,眸光难以察觉地抖了抖,可还没等我看清下一副表情,便被他转身走开了。   心里隐隐有点酸有点疼,是觉得实在太过自作多情了。   钢琴摆在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黑亮光洁,一看就是高档货。我忍不住在上头摸了摸,居然立刻留下一串指纹,吓得连忙闪一边,远远离开案发地点。   窗帘是浅绿色的,拉去一边时,一盘绿油油的植物跃入眼帘,没错了,是那棵柠檬树,他居然也一同带进了新房子。   “在看什么?”他走过来,居然换了一套衣服,短袖polo衫,卡其色工装裤,若是再搭一双马丁靴,十足型男装扮。   我一时晃神,目光扫至他深邃的瞳仁方才彻底醒悟,“没什么,看你的柠檬树,长得真好。”   他“嗯”了一声,拿起一边的喷壶给它喷了些水,“我很会养这些植物。”   “这可真难得,我还以为你只会看清人的情绪,帮人做心理辅导呢。”   他拍拍手,起身问我,“怎么这么认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顾老师,凯丝他们查过你,说你是一流大学的博士生,学得那什么精神什么心理健康的专业。”   “精神系统与心理健康。”他手一摊,耸了耸肩,“后来证明是挺没用的一个专业。”   真不知该说他谦虚还是洒脱,这样轻松地不待见自己的专业,还真是够少见的。我笑了笑,“顾老师,你在外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还甘心只当一个大学的力学讲师?”   他倒不说话了,慢悠悠走去钢琴边,抬手细细抚过琴盖边缘,一定发现了我留下的爪印,因而去拿了块布仔细地擦干净。   我便喊他,“顾老师。”   他抬头看我,压着嘴角淡淡的笑,倒更像是一脸愁容,“是为了一个人。”   我有些愕然,害怕地询问,“谁?”真怕他说,一个女人。   他又是一顿,继而低声地说:“我爱的人。”   我便彻底愣在了原地。   直到顾少卿喊我吃饭,我随着他的背影慢悠悠往外走去,门开门关,声起声落,于我而言,都是那样虚幻。   晚饭吃了什么,我不大记得,只记得一口一口又硬又苦,他似乎问了我什么问题,我也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至于怎么回到家,又是怎么睡了觉,后来回忆起来全无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晚似乎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被雷声吓醒,看着窗外一道道狰狞的闪电,怎么也睡不着了。   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站在窗前看外头的雨,瓢泼似的雨点重力地砸啊砸啊,地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雾气中,猛然出现一道熟悉的银色,隐在黑夜中,看不清具体的轮廓。只是觉得像是顾少卿的跑车,却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提起双腿又缩回了床上。   我又发烧了,一个人在偌大的家里病了好几天。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问候,只有我一个人,晕晕沉沉地睡在床上。   顾少卿来过几次电话,问我怎么没有去上班,我说我不想去了,太热,容易中暑。他便嗯了一声,将电话挂了。   我在和他闹着别扭,毫无立场地闹别扭,因为他是为了爱人方才来到这里,而我却绝不是他口中的那个人。   我嫉妒,发了疯的嫉妒,明明知道不行不能不可以,还是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慢慢发现自己有多愚昧的可怜。   病差不多快好的那一天,我拖着孱弱的身躯出了家门。刚一踏出去便是一阵劲风,我扯着门缘半天才站稳,心里嘀咕着,想我这么壮实一人,有一天居然也成了纸片,风吹吹便跑的。   如此一来,我更恨顾少卿了。   而有力气恨他的第一首要任务便是找一家餐馆,先吃个天昏地暗。我又不肯屈就自己的胃,搭了辆出租车到了市中心,在最喜欢的一家馆子里点了满满一桌的菜。   侍应生用那种特不信任的眼光朝我看,慢慢悠悠收起多余的碗筷,“小姐,你真就一人用餐?”   我点点头,“不行吗?”   “行行行,我这就帮你弄好。”   我白他一眼,真倒本姑娘胃口。头一甩,做不屑状,身边却飘过一个清丽的身影,长卷发,白脸蛋,漂亮的杏仁眼。   “柳絮?”   我轻声一喊她就停了脚步,循声望来便看见了我。   “咦,是你啊,姑娘。”她笑得煞是好看,眉眼飞扬,粉扑扑的脸上桃花朵朵,“真巧,吃饭呢?呵,好大一桌子的菜。”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喝了好几天粥了,好容易出来一趟,想一次性补回来。你也是来吃饭的吗,一起吃吧!”   她没答应,“可怜见的,你自己好好吃吧,我刚和朋友吃好,想着出去溜达一圈,她倒先跑了。不然我在这儿等等你,待会儿咱们一块儿逛逛街?”   我没意见,“好的。”? ☆、第二十四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4) ?  柳絮这人,别看身材小小瘦瘦的,逛起街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含糊。先是在百货商场上上下下逛了几遍,大盒小盒买了一堆东西,拎在手上足足能把人压趴下,她还嫌不够,又拖着我去超市扫荡了一圈。   待我们坐进星巴克时,所有人都是瞪大了眼睛朝我们望了又望,我兀自怀疑,他们别是当我们俩来推销的吧。   柳絮点了两杯焦糖玛奇朵,特地问他们要了把勺子,将浮在上头的冰块一颗颗挑出来吃,咬得嘎吱嘎吱响,末了还问我,“你要不要来一块?”   我摇摇头,“不要,我牙不行。”   她嘿嘿笑了,和个孩子似的,“那就可惜了,嚼冰块的声音多好听啊,你可享受不到了。”   我便恍然大悟,“你嚼那东西就是为了听个响?”   她一点头,理所当然地说:“不然谁嚼这玩意儿啊,怪磕牙的。”   “你这人真逗。”   “哎,对了,”她又放了块冰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和风,沈和风。”   她赶忙将嘴里的冰块嚼了,蹙了蹙眉头,“那儿一阵风还没刮走呢,你这儿倒又来了一阵。”   我知道她说的是逆风行那奇葩,便小心翼翼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我心情可好着呢,总算送走了一阵邪风,瞧,我还买了这么些东西。”   我便望着她不说话,一个人若是真开心,绝不会急切切地买一堆用不着的东西,也不会这么扬起语调强调自己过得有多好。   她慢慢叹了口气,苦笑着望我,“和风你别这么看我呀,弄得我心里毛毛的。放心吧,失恋就这么几天的事儿,我不伤心不难过,赶明儿就找一好的去。”   我只能安慰她,“那我祝你早日找到一帅锅锅。”   她哈哈直笑,“那是当然,怎么也不能比他差啊。姑娘,你听过那句话没,所谓失恋就是青黄不接,要是你前脚被郭德纲甩了,后脚就找到李敏镐了,那还伤心个屁啊。所以我现在满心想的都是一件事,找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顶好男人,和他缠缠绵绵走天涯。”   “你可真乐观。”我喝了口咖啡,又问,“那你有什么候选的不?”   “不瞒你说,真有一个。”她先是情绪高涨,到了后来又低落下去,看了看我,咂咂嘴,“其实我也就是为这事儿和厉风行分手的,我很快就要和那人在一个地方上班,他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会放不下那人,两个人相处久了一定来事儿,必定会给他戴上一个大大的绿帽子。”   “其实,他也是在乎你吧。”我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给一个混蛋说好话,立刻给自己掌嘴,换了个腔调,“他一看就挺花花公子的,还担心别人对他不忠?那个人怎么样,比他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吧?”   柳絮倒只是笑了,仿佛陷入深深的回忆,眼神虚浮着望不穿,嘴角时而一抹笑意时而一抹惆怅。   直到两个人的咖啡都快到了底,她起身端了两碟甜品过来,银勺轻轻切下一角时,方才抬头看我。   “他曾经是我的学长,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好的男人,英俊、聪明、优雅、绅士……怎么夸他都不为过。我刚考上研究生那一年,他就博士毕业了,因为成绩太过优秀,好多地方都高薪挖他过去,可他没走太远,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镇上呆了下来。”她笑了笑,“听我说这种琐碎的小事儿你不闷的吧。”   “才不闷呢,我就爱听人说故事。”我冲她笑,“他是为了你才不走远的吧。”   柳絮眯着眼睛想了又想,“不知道,他一直没和我说过。他这人挺闷的,和人交流都是懒懒的,更别说要他袒露心事了。可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样,为了试探他,就时不时去他家里蹭饭吃,给他讲各种笑话逗他乐,还教他钢琴让他弹给我听。有一次,他看起来特别难过,我怎么说笑话他都不笑,我就和他说,我给你念首诗吧,诗是世界上最能缓解伤痛的良药。”   “……”我一怔,总觉得这句话出奇耳熟。   “我便念了郑愁予的《错误》,你听过没有?”   我更觉得耳熟,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爱这首诗,可能是因为里面有一句‘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居然也能这么有诗意。他听完之后许久都没说话,起身踱步了好一会儿,方才俯身朝我望。”她减了分笑意,眉心微微蹙起,“他复述了一遍‘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继而一本正经地问我,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我便傻傻地说,“那个人是喜欢你的。”   “不知道,因为后一天他就走了,消失无踪,像是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我独自哭了好久好久,坐在他家门前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只等来了房子的下一任租客——厉风行。人生的际遇啊,有时候真的太难预料了。口袋空空的小孩子觊觎橱窗里花花绿绿的糖果,求之不得时被硬塞了一罐看似美味的饼干,犹犹豫豫想尝而不敢尝时,连饼干都自己长腿溜了。”   她一吸鼻子,笑得尤为勉强。   我犹豫着要不要递一张纸巾过去,她却倏忽眼睛一亮,很快自我安慰起来,“没关系,反正很快就会一起工作了,也许真会撞大彩得到糖果呢。对了,和风,你还是个学生吧,在哪儿上学,也许和我同一个学校呢,忘了和你说了,我是个大学老师,教英语的。”   我心里又是咯噔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朝着她看。总觉得面熟,却实在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甚至还莫名地怀疑起她和某人之间是否会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具体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猛然间一摇头,再不敢想了。   而对面的柳絮还在等着我的回答,倏忽之间,她又换了副模样,略带惊讶略带愤懑地睁大眼睛,视线穿过我的肩头,直落到了后头。   我刚一调头就后了悔,逆风行那痞里痞气的一张脸放得极大,在离我不到十公分的位置,挑着一边的眉梢笑得花枝乱颤。   柳絮比我还麻利,揽着一堆东西就往外冲,我提着自己的包还没来得及跑,被这混蛋生生圈在胸前。   我甩着包劈手砸过去,异常敏捷地从他腋下空隙钻了出去。   在偌大的商场里,我一路狂奔,生怕一旦放慢脚步就立马被那混蛋追上来。可跑了这么几层,我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我又不是柳絮,他拼了命地找我干嘛呀?   我不急了,闲庭信步和逛自家后花园似的,直到他那张一望便让人直坠地狱的脸又一次出现,我都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的倒霉早已就此终结。   我往左去,他也往左,我往右走,他也往右,前前后后都躲不开,我甩开包又想砸他,“你什么意思,不去追你前女友,锲而不舍地过来追我干嘛!”   他身手利索,一下子拽住了我的包,用力一扯,包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冲我狡黠一笑,“你不也说了嘛,她是我前女友,我们俩一早就分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追她干嘛,我就追你。”   我一听心都凉了,他在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么大的人了,连追的潜台词都不明白?   “你别胡说八道的,”我哼他一声,“你这种男人就是送给我,呸,我也不稀罕!”   他也不恼,温水煮青蛙似的,用那张笑脸将我一点点磨得浑身不自在,“小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男人的征服欲是很强的,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喜欢你,更想追你。”   “……”   还真有这样的事?我一直以为这是只在电视剧内才会出现的桥段呢。那我该怎么办?我一连问了自己三遍,终是决定韬光养晦,以怀柔政策曲线救国。   反正给他副好脸色又不会死,便腆着脸笑道:“逆先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吧。”   他那张脸何止一个得意可以形容,露着一口白灿灿的牙齿,一字一顿地纠正我,“我姓厉,厉害的厉。”   怪不得说姓奇怪呢,原来是听错了,我扁扁嘴,“哦,是厉先生啊,你确实挺厉害的。”   他更乐了,“过奖过奖,对了,姑娘,你吃过饭没?”   “当然吃过了,都这个饭点了。”   “吃过了?”他略一沉思,“那正好,陪我一道吃。”   我真想抽他,“我说我吃过了!”   他一挺脖子,说得理直气壮,“我知道啊,我没让你吃,我吃,你看。”   “……”我简直快哭了,“厉先生,你放了我吧。”   他也不做声,两手相抱搁在前胸,挑眉浅浅望着我,黑瞳一眨不眨,看得人止不住心惊肉跳。   刚刚那句话便突上脑中,心有余悸的我只差咬手绢,无可奈何地服从,“好!”   待伺候好逆风行大少爷吃饭消食磨牙,时针也差不多指向了九。我歪着脑袋躺在他车的副驾驶位上,浑身酸痛地像是散了架。   透过车窗能看得到逆风行的侧脸,我在心中将对之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恳求上天答应我如此渺小的一个愿望。   逆风行却将一张大脸直直探在我眼前,贼贼的眼睛直溜溜地朝我望,两片薄唇扇子似的拍了拍,“在想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扁扁嘴,“我在深切地思考一个问题。”   “就你?”他一脸的不相信,直问我,“快说,什么问题?”   “我在想,上帝是不是一时生气,才会将这屁股按上这脖子。”我指了指他的脑袋,说得一本正经。   逆风行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就在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反倒勾勒出两抹笑,将头那么慢慢一摇,“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屁股屁股的,你就不觉得害臊?”   “……”坏了,为了这混蛋,我连一贯的淑女形象都毁了,连忙清咳两声敷衍过去,“将车门解锁,我急着回家。”   他也不动,抱着双手躺座椅上,不紧不慢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柳絮很像?外表坚强,内心脆弱,一心想用笑容掩藏自己的无助,其实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随即做出一副惊愕的模样,两手托着下巴尖细地叫着,“哇,厉先生,你看人真准!”   他随即蹙了蹙眉,“姑娘,好好说话不行吗?”   我哼一声,立刻恢复正常,微微眯着眼压下嘴角,一脸的狰狞,“厉先生,咱们俩从古至今就见过两回面,你千万别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能看透我。如此空洞乏味缺乏科学根据的所谓深层次交流,简直让人忍俊不禁,你休想再拿出一副老者的姿态,作这所谓的精神层面的剖析。”   他直接一手上来,在我额头留下个爆栗子,语气极度不屑,“你这小姑娘说话一套一套的,都是哪儿学来的贫嘴功夫,你们老师教的?”   我点点头,“没错,严师出高徒嘛。”   他也不说话,只拿深邃的眼睛将我上上下下刮了好几眼,最后一脸的讳莫如深,似笑非笑地问我,“姑娘,你认识一个人吗,他姓……”   话就此顿住了,我的好奇心却被调上,急急地等着他的下文。   谁知道他却说,“算了,现在不早了,你回去洗洗睡吧。”又起身上后座拿了把伞递给我,“外面雨又下雨了,还真挺大的,拿着吧,别客气。”   我还念念不忘刚刚那一问题呢,“姓什么?你说说看,我也许认识。”   可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不再解答,只把伞放我手里,继而开了门,“带着我的伞回去吧。”他一顿,坏坏地笑,“下次见面记得还给我。”   还有下次见面?我真想把伞劈头砸去他那张烦人的脸,可一看外面的瓢泼大雨,又生生压制住了冲动。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举着伞急匆匆地离开,势必要留给他一个潇洒无比的背影。   我没想到,家里是有人的。   大门没保险,轻轻一按便开了。屋子里却是黑漆漆望不见四周,只有窗子里时而骤亮的闪电,幽灵般突然而至突然而去。   “妈妈,妈妈……”我无望地喊着,每走一步,心便往上一提。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刚来得及回头,下一秒便被双臂禁锢入怀中。来人带着浓重的酒气,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火辣辣地烧开一片。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和风,和风……”   是叔叔!我剧烈地挣扎,拿胳膊肘狠狠抵上他的前胸,却无奈力量悬殊,被他轻而易举化解,死死压入怀内,滚烫的嘴唇印上我□的脖颈,恶心的热度开始蔓延,我吓得大哭,没骨气地求饶。   “和风,这次你可跑不了了。”他嘿嘿地笑,“瞧叔叔对你多好,千里迢迢从台湾赶回来疼你,别怕别怕,这种事情很舒服的。”   他的话打上耳膜,敲得我整个脑子都炸开般疼痛,身体被他往一旁的沙发上拖,我挣扎不开,情急之下对着他的手腕就是一咬,脚下配合用力一踩,他“哎哟”一声喊痛,将我微微松了。   我看准机会要逃,却被他一把捞了回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你个不知感恩图报的东西,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钞票花了一把又一把,你公主似的长到这么大,如今一点点小事都不肯做。沈和风,你听着,你今晚别想跑!”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昏头转向,随着他的手跌跌撞撞摔在沙发里,直到嘶啦一声,皮肤沾染冰冷的空气,方才又一次回神,弓起膝盖用尽力气顶过去。   他大喊一声,身体一僵,很快蜷着身子倒向一边,我扶着脑袋,艰难地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外奔。   雨下得极大,我一个人在雨中漫无目地奔跑,不知该往何方,何方又能容纳下我。   只能一个劲的往前冲,不顾领口的一处撕裂,漆黑的夜,狂肆的雨,无助的我。   我想到了妈妈,她必定还在千里外的台湾,做着她富家太太的美梦,也想到了爸爸,又是在哪儿钻于学术,废寝忘食。   于我而言最亲最近的两个人,一个都不在我的身边。   直到我跑累了,跪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顾少卿。   多么希望他是我一个人的白斩鸡,一个人的柠檬树。   我抬头看了看灯火零星的大楼,终是拿起最后的一点力气,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一路往上。   门,很快便开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带着惊愕的神色,好看的眉紧紧蹙起,好看的眼睛深匿锋芒……然后他轻声说话,如同往常的温柔,“和风,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 ☆、第二十五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5) ?  似乎每每落魄,身边都会出现顾少卿。他鲜有责备,无微不至,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做到了一个尽心负责的班主任一切该做的事,而我却贪心不足地认为,这一切远远不是我想要的。   他给我找了一套灰色的睡衣,让我去浴室好好洗个澡,我坐在浴缸内的时候还在恍惚,如何不能自已地来到了这里。   一切,冥冥之中有天注定一般。   睡衣是他的尺码,一八五的号大了不止一点半点,我将裤脚袖口卷了好几道,方才傻傻地走出浴室。   他等在外头,见我出来立刻起身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拿着浴巾盖我头上,力气很轻地帮我擦干头发。   “你不能再感冒了。”他告诉我,“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说,“我没什么事,也不难受,就是耳朵嗡嗡的,听你说话很费力。”   他手上的动作一缓,在我面前半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我的脸,手轻轻擦过左脸的一片肌肤,指尖带着凉凉的湿意。   “谁打你的?”他蹙着眉,提高了声音,“又是林老师吗,她先生还在骚扰你?”   我摇了摇头,随即便后悔了,泪满满地盛在一片浅口容器里,一晃便溃散开来。我掩着一张脸,不敢看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同一粒暗淡无光的沙砾。   他许久都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我透过指缝看他,便见那双深邃的眼睛淡淡地望向我,面无表情。   他又给我擦头发,低声地喃喃,“你不想告诉我没关系,你不要再感冒就行。”   一颗心紧紧揪起,我立刻抓住了浴巾,不许他再动,拽着他的手推到面前,不知是何处涌上的勇气,断断续续地问他,“能不能……抱抱我?”   他似是一怔,目光抖了抖,很快的,将我搂进怀里。   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隐秘,哪怕妈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我,我也只是傻笑着敷衍过去。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狼狈,特别是世上不多的爱我的人。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整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知道她会带着怎样的情绪面对这样惨淡的生活。   而我更怕的却是,她会因此而更恨我,为了维持看似体面的生活,赶走我甚至是牺牲我。我宁愿像现在这样,由她自己猜出些许端倪,心疼或是心恨,一切默默地继续。   我和顾少卿坐在沙发内,他刚为我倒了一杯热开水,放了些许甜丝丝的蜂蜜,看着我一口一口将它们喝下,始终带着一脸冷冷的寒意。   前所未有的,在他熟悉的温柔之后,汹涌而至的一股凛然。   我轻轻喊他“顾老师”,他没答应,甚至没看我,起身走出了客厅。一等便是半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吹风机,插上电,温热的风吹了过来。   他的手指很长很细,却也很柔软,指腹轻轻点着头皮,为我一点点一点点吹干头发。一直没有说话,一室压抑中,唯有风扇旋转的声音,以及偶尔忍不住的一两声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关了电源,四周静得可怕,很快的,他的声音冰冷掷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让我有些迷糊,“什么?”慢慢便想到了,如实回答,“大概五年前吧。”   “那时你才十五岁?”   我点了点头,望着他,静默无言。   却不想,接下来的事情会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温文尔雅的顾少卿,鲜有脾气的顾少卿,对一枝被折断的树枝都存有爱心的顾少卿,竟然劈手就将吹风机甩了出去,“叮”的一声砸上玻璃茶几,立刻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我吓了一跳,满脸惊愕地望向他,他弓身给我擦泪,早已经红了眼,因为气恼鼻翼翕动,继而字字停顿地说了五个字。   “我去杀了他!”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走过许多路,遇过许多人,听过许多话,却再没有一句让我感到如此深刻的震动。   也再没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真挚地拿璀璨明眸深深看入我的灵魂。   我拖住他的手,将脸紧紧贴上那冰冷的手背,我求他冷静一点,强作坚强地挤出笑容,“顾老师,冲动是魔鬼。”   他和我两相角力,终是按着我的头,贴上他的前胸。他的下巴削尖,抵着我的头顶,每说一个字便更重一按,“和风,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上一次抱我时,也是这样的语气,也是这样无奈地问,“和风,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而此刻,我的脑海里却满满都是他气急败坏的一句“我去杀了他”,孩子气的、不成熟的、自然而然的情绪流露……会让我觉得,他竟是如此如此地在乎我。   沈和风与顾少卿即将同居了。   我在得知这一消息时,也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半片土司落桌上。赶忙拿起来,塞嘴里,冲他傻傻地笑,“顾老师,打扰你一个晚上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他喝了一口牛奶,抬头浅浅地冲我笑,“我是你的班主任,必须要对你的健康成长负责,你现在回去我不放心,等你妈妈回来再说吧。”   得体,大方,公事公办,昨晚莽撞如毛头少年的顾少卿又恢复一贯的成熟,精致玲珑到无刺可挑。却也就是这么一瞬的恍惚,蓦然发现他的温润外表更像一层望不穿的面具,用来保护重重不愿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心事。   我摇头,扭扭捏捏起来,“顾老师不怕有人说闲话?”   顾少卿微微一愣,反问我,“谁要说闲话?”   “……”他想得可真简单,“那你就不怕男女授受不亲?”   他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我可是你的老师。”   “……”早就说过,有时候对他的智商不能太抱希望,我薄薄地讥讽,“是我老师,就不是大男人了?”   他方才恍然大悟,“有道理!”又犯了难,“那可怎么办,我给你联系一位女老师去?”   “不用……”我连忙拒绝,偷偷看他钝钝的表情,“就先呆这儿吧。”   他蹙了蹙眉,语气里满是歉意,“那真是委屈你了,和风。”   我在这一头小心翼翼地偷笑,傻乎乎的顾少卿,为什么怎么看都觉得实在可爱?   “同居”第一天是在各大商场度过的,顾少卿生怕我一旦回家便会遭遇不测,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再度犯险,主动提出给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买个全套。   然而出门时颇为曲折了一番,因为那套衣服根本无法再穿,顾少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依旧找不出一件适合我的衣服。   我裹着他大了好几码的睡衣,无精打采地靠着房门,眼睁睁望着他将东西一一翻乱,又不厌其烦地一一摆好放回,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搓着双手,一脸挫败地走来告诉我,“和风,不然你就这么穿出去吧。”   这么丑,怎么穿?我推开顾少卿,背着两手,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他房间,在一橱柜衣服里抽出条白T恤,关门快速换上,不出所料,果然一直拖到膝盖上方。   我开了门,拍拍他的肩,自豪无比地竖起大拇指,“怎么样,和平时所穿的裙子也差不多吧?”   他视线潦草一扫,不露声色地退了几步,低声一“嗯”。我却在一瞬后,敏锐地发现他渐渐泛红的双颊,以及两眼中始终躲闪不定的目光。   继而低头迅速看了看自己,这样的打扮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 ☆、第二十五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5)下 ?  穿的问题解决了,随之而来便是逛的问题。我本以为,但凡是个男人,十个中有九个半是不爱逛街的。就在做好了顾少卿临阵脱逃的准备时,便见他脱了西服外套,解了袖扣往上顺袖子,一副大战开始前磨刀霍霍的样子。   “你干嘛?”我帮他接过外套,挂上胳膊肘,他温和一笑,没有拒绝。   “陪你逛街啊。”他笑眼弯弯,像个孩子,“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咯咯笑起来,“说得和打仗似的。”   “这可比打仗累多了。”他说得一本正经。   “你打过仗?”   “……”他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滞下半分,慢悠悠回答,“没。”   走进一家极大的女装品牌店时,顾少卿过于挺拔的个子在一干平庸人群中,立刻显得尤为鹤立鸡群。一众店员立刻锁定目光,拉帮结派浩荡而来,堆着一脸欣喜的笑意,热情洋溢地拉他介绍当季最新款。   我本是穿着宽大的T恤缩在他的身后,十足像是母鸡护佑下羽翼甫满的雏鸡,这么随同来来回回好几趟之后,我方才彻底醒悟——明明是我来买衣服,她们给顾少卿介绍个什么劲哪?   顾少卿许是也意识到这一点,揽上我的双肩,将我从身后拖出来,“你喜欢什么就买好了。”   我刚讪讪一笑,四周好几股视线立刻刷刷射过来,店员渐渐散了,留了个微胖的招呼我,“美女,想挑些什么衣服?”   我连忙摇手,“别喊美女,不习惯,严重扭曲事实。”   店员微微一愣,“小姐?”   “谁是小姐?我才不是小姐。”   “姑娘?”   “奔三的人了,就不老黄瓜刷绿漆了。”   “那……”她为难地皱起眉,“亲爱的!”她激动起来,“亲爱的你这么瘦,穿什么都漂亮,过来我给你推荐推荐。”   我没再找茬,看见顾少卿在一边抿唇偷笑,路过他时,小声说了句,“看你不自在,特地逗逗你的。”   他一脸“我谢谢你”的模样,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可能是对刚刚的“调戏”耿耿于怀,这微胖界的美人一个劲地拿贵衣服给我,好容易来了件普普通通的T恤,我窝换衣间内偷偷一看吊牌,乖乖,怎么还是四位数!   我一路慢慢悠悠换衣服,实则飞速计算着如何买才最省钱,毕竟我身无分文,一切要顾少卿独家资助,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太多。   最终穿了条连衣裙,冲顾少卿指了指,“就这件吧。”   他点头,“还要吗?”   “不要不要了,”我赶忙挥手,“就这件,足够。”   店员在旁边忽悠,“亲爱的,你刚刚穿那几件都可漂亮了,这件还是去年的款,不再考虑考虑了?”   “不用了,我就买这件。”我正对着顾少卿,和他窃窃私语,“就这件,钱我下回一定还你。”   店员还在一旁拼命游说,顾少卿看了看那些衣服,又看了看我,点点头,“这件给我开票吧。”   付账的时候我靠着收银台,看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卡,一手递过去,食指在台面轻轻点着。虽然我们之间根本什么也不是,我却愿意一厢情愿地假装情侣,也居然再想不出有比爱人为自己埋单来得更幸福的事。   我和他开玩笑,“你知道女人最喜欢男人什么动作吗?”   他摇头,“你又出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来考我。”   我下巴一抬,得意极了,“因为你每次都答不出来,让我有一种睥睨苍生高高在上的感觉。”   “好吧,我认输,那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女人最喜欢男人掏钱的动作。”   他笑了,“你也喜欢?”我将头点得如捣蒜,“当然喜欢。”顾少卿二话不说,立刻站直了去掏口袋,拿出钱包在我眼前一晃,立刻收起来,再掏出来一晃,再收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你干嘛呢?”怎么突然又傻了?   他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不是说最喜欢我掏钱的动作嘛。”   我噗嗤一笑,“我随便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呢。”   收银台后面那女人敲了敲台面,“输密码。”又看着我们俩笑,“小两口感情真好,有说有笑的。”   小两口……我连忙低了头,脸微微有些发烫,却很快听到顾少卿辩解,“她不是我女朋友。”   “噗通”一声,我的一颗心坠进水中。   偷偷拿眼角的光看顾少卿,无端端腻烦起他此刻尚且温润的笑。   付完钱,换了衣服,我一个人在前头走得飞快,顾少卿拎着东西匆匆赶,在后头一连喊了我几声,都被我装作耳背躲了过去。   上一层专卖内衣,各种火辣的女式内衣摆在最为显眼的地方,带着个讷讷的男人怎么逛?我没准备停留,转身要上楼,却被顾少卿锁住了手腕。   “你慢一点,等等我。”他蹙起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你怎么像是生气了?”   “我没有。”我意识到自己语气很冲,缓了缓,喃喃,“就是累了,想回去。”   他松了手,轻轻抓住我的肩,好脾气地说:“那你也别跑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家长交代。”   “你……”你不这样语重心长地说话会死吗?我忍住了,握了握拳,“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他却不让,扣住了我的肩,“你有必要在这儿逛逛,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   “我去一旁等你,付钱时喊我。”   说完真的背身走开了。   我知道自己任性,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他赌气,我希望他不要因我生气,可他明明离我而去了。   心事重重地挑了几套,收银台前却没有他的人影,刚起脚要找,便望见他突然冒出来,一左一右拎了好几袋衣服,走近一看,居然全是刚刚换过的。   “你买这么多回来干嘛?”回到车上,我仍旧不停地心疼。   “看你穿得很合适,就买了。”他一脸傻笑。   “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我绞着手指,“我可不是因为你不给我买衣服才生气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大惊。   “不不,我不知道。”他局促起来,“我只是肯定你的话。”   “哦。”原来如此。   发动车子时,他又微微侧头看我,“但这样有没有让你的心情稍微好一点?”   可能好了那么一点吧,女人都是虚荣的蠢货。我冲他呲牙笑了笑,想说声谢谢,却不想一张口便是——   “唉,这么多钱,我要还到猴年马月呢?”   “……”   车内的柠檬味很浓,顾少卿买了许多新鲜的柠檬带回去,我随手拿了一个放鼻子下头闻。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喜欢柠檬,只是因为它丰富?”   顾少卿像是一心开车,根本没听见我的问题,直到我又重复一遍,他方才点头示意听见。   “我在想怎么回答你。”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比如你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初恋,她特别爱喝柠檬汁,你对她念念不忘,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闲闲望我一眼,“和风,你想多了。”   “那你有没有过初恋?”拜托快点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在讨论柠檬吗,怎么扯上初恋了?”   “……”居然被他发现了。   “暂时还没有,”他微微一僵脸,还埋怨我,“和风,我不是说过要给老师留一些面子吗?”   “嘿嘿……”我已经只会傻笑了。   片刻后,他方才解释,“和风,你听过坏血病吗?我的父母都是海军,常年在海上漂泊,蔬菜补给非常困难,经常只能吃些罐头,因为缺少,总会有人得坏血病。所以他们每每回来,都要买许多柠檬说要补一补。你想啊,大过节的,别人家都是大鱼大肉,吃得不亦乐乎。只有我们家,三口人围坐在一起啃柠檬,酸的眼泪水直流,可还是愿意一口一口吃得不肯停。”   我拍手笑得肚子都痛,“真有意思,我简直能想到你的样子,戴着眼镜,手里捧着柠檬,吃得眉毛眼睛都揪一起。”   他也笑,只是并不开怀,“要是你经历过就知道,根本没那么有意思,只是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还在海上吗?”听说海员是很辛苦的职业,又寂寞又难得休假,成天看着大海,孤魂似的飘来飘去。   他抿了抿唇,“嗯,还在。”   “怎么还不退休——”我没能说完。   顾少卿同一时间说话,“我亲手撒的骨灰,就在他们出勤的那段海上。”   “……”   ? ☆、第二十六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6) ?  顾少卿异常平静,一字一句,不过寻常的语气,“我亲手撒的骨灰,就在他们出勤的那段海上。”   我用眼神一点点描摹他的侧脸,轮廓精致,曲线连贯一气,温润如玉……可如今看来,难道不也带着一抹淡而又淡的忧愁吗?   太过平静的人,心内会是如何的汹涌?   一瞬之间,我忽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不带任何目的,仅仅只是摸摸他的脸,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他一个人。   至少,还有我在身边。   拐过一个路口,他忽然转头往我,一把擒住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不知要躲开或是注目的时候,他浅浅笑了,“我就是因此而回来的,为了我爱的人。”   我一怔,他却已然偏过头,专心致志地开车。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句话,无意而至,又或是故意而为……可不可能是有意无意间,为了渺小的一个我。   难道他知道,我是因为他才发烧,或者,这不过是我又一次可笑的错觉。   凯丝的对话窗口不停地抖,各种千奇百怪的表情伴着问题排山倒海而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们同居了?真的同居了?同居了?”   我抹把汗,眼前满是刷屏的同居二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凯丝:怎么手机没人听!   我:丢家里了。待会儿他就回来,打他电话吧。   凯丝:他,他,他……这么亲密的喊法?顾老师去哪儿了?   我:额,不习惯喊他老师呀。他帮我回家拿东西。   门口突然有声音,我急忙跑出房间,便见顾少卿拎着一袋子东西在换鞋。   我立刻将袋子接过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方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动作还挺快的。”   “正好路上不堵。”   他趿着鞋子往客厅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半杯,一低头便望见站在他身前的我。我仰着头,满脸的小窃喜,“麻烦你了。”   他便摇头,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不大乐意,“要是知道是去拿那东西,我就不帮你了。”   我将袋子里的花铲拿出来,翻来覆去察看情况。   刚一回来,我便央求顾少卿带我回去拿些东西,他没肯,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帮我去拿。   当时他问,“什么东西,在哪儿?”   我便和他打太极,“你拿了不就知道了,就在我的枕头底下,房间在二楼,最粉嫩的那一间。”   若是被他知道是要这把花铲,他一定不肯帮我的吧,但这东西对我有多重要,他又哪里能知道?   我此刻一定笑得特傻,“这东西怎么了,这东西可好了。”   他哂笑笑,向我走了两步,“和风,你头发沾了什么东西?”   顾少卿突然低声喊我,我一愣,刚反应上来就想用手抓,他比我还快,手在我耳朵上一撩,再看见时,便见手掌内端放着我的手机。   我这才后知后觉,刚刚又配合他演了一出魔术?   “哇,你怎么做到的?”我接过手机,直冲他笑,“你真厉害,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始终垂着眸子看我,声音清朗,不紧不慢地说:“我喊你不过是分散注意力,其实东西早就呆在了我的手心。和风,你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永远不要被身边的假象扰乱了你的判断。”   似乎话中有话,我迎着他的目光逆向,想寻找一线答案,他却只是冲我眨了眨眼睛,浅笑笑走开了。   凯丝的电话刚接通,我的耳朵就又一次遭受了惨无人道地摧残,她在那一头乱吠不止,手机离得老远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凯丝,你好好说话!”我怒吼,不远处整理餐桌的顾少卿明显身体一僵,转头朝我望了望,我连忙添上两抹温柔如水的笑容,走进房间将门带了上去。   “你在他家穿的什么,晚上住哪,他有没有偷看你洗澡,对你动手动脚……”   我简直能想象出凯丝的模样,裹着睡衣,盘腿坐在电脑椅上,一边抠着脚趾,一边口沫飞溅地冲电话较劲。   “凯丝,我和他是清白的!”   “呸,谁管你们清不清白,我要的是八卦!”   “……”   “怎么样,他温不温柔,技术高不高杆,有没有弄疼你?”   “……”我忍,“凯丝,我住客房,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纯得就和那白纸似的。”   凯丝那头没了声,过了半晌,传来好大一声叹息,“和风,我感觉你像两头猪,不,一百头,一千头……N头!”   “你什么意思?”   “真的,一头猪已经不能形容你的蠢了。”   “……”我不满,“凯丝,咱能别总拿猪说事儿吗,猪也是有尊严的!”   “别和我扯这有的没的,我问你,你那么喜欢他,还不趁此机会一举扑倒收于麾下,难不成是想等着有其他美女崛起,和你共耕这一亩三分地?”   我反倒笑了,“凯丝,我这皇帝还不急,你这太监成天急个什么劲?”   她直接冷哼,“没良心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姐姐经历各种人渣,顽强蜕变为天鹅的时候,你还是个蛋呢,哪里会知道这人世间有如此多尔虞我诈。”   “……”   挂了电话走出来,顾少卿正用干布仔仔细细擦着桌面,见我走近便停下来,一手叉着腰浅浅而笑,“背着我打电话,不是在我坏话吧?”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没戴眼镜,一身浅灰色家居服,又是系着围裙,十足家庭妇男的打扮。我直冲他笑,“不说你坏话还背着你干嘛?”   顾少卿努嘴想了想,“我有哪儿做得不好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也就故弄玄虚,“你自己猜?”一屁股坐在餐桌边上,双手撑着下巴,巴眨巴眨眼睛看他,“我饿了,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突然沉了沉脸色,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我哪儿不好了。”   “哪儿?”   “其实……我不会做饭。”他动了动身子,背靠着餐桌,有些局促地看我,“晚上吃方便面怎样?我就这东西煮得还行。”   我噗嗤一声笑了,怪不得这人在桌边磨磨蹭蹭了半天,原来是不会做饭等我示下。我便起身,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解了他的围裙套自己身上,洋洋得意地说:“今晚就让你尝尝我的水平!”   旋即丢下一个凌厉自信的眼神,转身而去。可没走几步,却被顾少卿喊住了。   “和风……”他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还是吃面吧。”   “冰箱里没菜?我早上还看见鸡蛋和火腿来着。”   “不是。”他讪讪笑着,“其实是……家里根本没有碗。”   “……”   “有主意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都亮着光,重重打了个响指,“用杯子装吧!”   “……”   晚上躺进被窝里时,我还在恍惚,明明飘雨的昨晚我还在外流落,悲伤到如同世界将要毁灭。而此刻,却睡在这里——顾少卿的隔壁——享受难得的一份心安。   晚上吃饭时,我和顾少卿各抱一个面碗,就着锅和杯子里的菜,吃得不亦乐乎。   他说,“你煮的面比我煮的还好吃,菜也相当不错。”   我得意洋洋地扬下巴,“那是当然。”   “就是这杯子太不配合了。”他蹙着眉,很鲜见地抱怨,“这么深,要我怎么捞下面的火腿呢?”   我看着他笑,当时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结,或许也很不错。   顾少卿爱吃鸡蛋,无论是白煮蛋、茶叶蛋、荷包蛋、糖心蛋还是泡蛋,都来者不拒,吃得津津有味。   而我却恰恰相反,排斥一切蛋制品,每天早上做好早饭,就一个劲地叫苦不迭,“这蛋味儿真难闻。”   起初讷讷的顾少卿很绅士地替我着想,“要不然就别弄了,我少吃一顿没事的。”后来,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就不再理会我的发虚,一边享受地品尝佳肴,一边仔仔细细地读他的报纸。   我就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心里不停地祈祷他噎着,好在他慌忙无措的时候,及时地递上一杯温水,让他又一次深刻感受我的体贴入微。   可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顾少卿却越来越习惯我的存在,也越来越会利用我这逆来顺受的中国式美德。   “和风,帮我买份报纸。”   “和风,看看家门锁了没。”   “和风,把衣服收了去。”   终于有一天,顾少卿急吼吼地打了个电话过来,张口就是,“和风,下来帮我扛袋米。”   “……”   我虎虎生风地往外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候他二大爷,果然说婚前要有个磨合期看看对方品性,就顾少卿这大少爷脾气,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忍受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当我下了楼,看到他将头枕在方向盘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时,心里憋屈着的一股气立时全散了。   我开了车门,蹲下身子望他,“你怎么了啊?”   他紧紧掩着肚子,脸色苍白,过了片刻方才转头看我,头发被汗湿了一片,额上还不断渗出汗珠。   我慌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再问一次,“你怎么了啊?”   他动了动唇,声音不大稳,“突然胃疼,就麻烦你下来了。”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比自己生了病还难受,手在他脸前悬了悬,终是说服自己放下芥蒂,抚上他的额头,“也不烫啊,不是发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顾少卿轻微地摇了摇头,手撑着方向盘,支撑自己坐起来,却是背抵着后座,吃力地喘了又喘。   “我不去。”   “可你这样忍着多难受,我们去查一查也是好的。”   他还是摇头,“不去。”   真是快要被他气死,到了这种时候,向来温温顺顺的小绵羊偏偏要变身做倔强的老山羊,让我恨得牙痒痒不说,真恨不得一把拽住他的两只角,将他往医院拖。   好说歹说了半天,顾少卿彻底冷了脸,二话不说从车上下来,开了后备箱将米袋拎下来。我也气了,抱着那袋米便往公寓走,一路畅通无阻上了楼,将米放进厨房时还在迷糊,怎么一下子就力大如牛了?   然而不容多想,我转身就出了家门,将那“体弱多病”的白斩鸡扶了上来。   顾少卿的生活作息极有规律,十一点睡,六点起,跑步回来再吃早饭,继而精力充沛地开始一整天的工作。   他对自己绝对可用苛刻这个词,工作时便全身心投入,旁边堆着一叠资料,手还拿着鼠标在电脑上搜索不停。常常一工作就是一整天,我端着午饭进书房,他说声谢谢,又专心致志起来。   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硬是要将被褥叠得那样四四方方,房间内干净整洁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   还有一点让我好奇,他虽然是十一点准时休息,可时常在凌晨两三点时醒来,独自在露台静静站一会儿,喝几杯水再回房休息。   这样的事我遇见过几次,便特意留心,有时故意在那时起来,他看见我之后,端着杯子又进了房间。   按理说,这样一个按时作息的人本不该有什么毛病,可看着他一脸苍白,难受到直出汗的样子,让我深深怀疑起“早睡早起身体好”这句话是否有那么点科学道理。   因为担心顾少卿,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安生,翻来覆去,眼前不停闪过他咬牙忍痛的样子。   大概凌晨两点的样子,屋外依旧黑得看不清东西。我坐起身来,想出去喝杯牛奶,顺便隔着门板听听顾少卿的动静。   趿上拖鞋,不过走了几步,门外突然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快速跑出去,刚打开灯就吓呆了——   顾少卿倒在地上,掩着肚子痛得蜷曲成一团!   ? ☆、第二十七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7) ?  旭日初升的时候,我的鼻腔中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酒精味。说不清是这医院氤氲渐染,还是从家中那打碎的玻璃杯中而来。   我怎么也不相信顾少卿每晚起夜是去喝酒,直到医生拿着单子告诉我他是得了一种叫酒精肝的病。   “不可能,他从不喝酒,每天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从来也看不见他醉醺醺的模样。”我辩解,尽管已经无力。   “可检查结果就是这样,他一定有长期酗酒的毛病,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回去找找看,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酒。”   医生声音不大,眼神有意无意避着我,我知道原因,不久之前,我刚刚在这家医院大闹了一场。   那个时候,我没有钱,而顾少卿的身上也不过几百现金。他没法说出信用卡密码,只半昏迷着靠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吐着血。我用手等着,颤抖着接下这片温热,而血不仅染满了我的手,更直流进我心里,心脏窒息般的疼痛。   医生不肯就诊,让我先去缴费,我说可能要缓一缓,他当时就毛了,说你没钱不要来我们这儿看病!   顾少卿便在这时清醒了片刻,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人民医院,他立刻强打起力气要起身,“我不要呆在这儿,和风,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医生在一旁催促,“快走吧,快走吧,没钱来看个什么病,我们医院可不是慈善机构,他今晚上就是死了,没钱也没人肯收治。”   顾少卿伏在我的肩头,嘴里仍旧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脑子腾地炸了开来,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我简直红了眼睛,拿起桌上的本子就往医生身上砸,声音大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他妈的给我听着,要是他有个什么闪失,我沈和风第一个杀了你!”   走投无路中,我给厉风行打了一个电话。   没有人愿意在睡梦中被吵醒,他接到电话时,应该也是一脸不耐烦,因为光凭语气便知道他很是不爽,“姑娘,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你,就这么早地喊醒我吧,怎么一点儿人道主义的关怀都不给?”   我在这一头哽咽的不像话,断断续续地求他,“厉先生,只有……你……能帮我了。”   厉风行赶来时,我正抱着顾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呼吸急促,喘得身子抖如筛糠。一边在害怕失去他的自我恐惧中饱受挣扎,一边抽出不多的理智来对话来人。   顾少卿被送往抢救后,我坐在过道里,抱着头嘤嘤地哭。厉风行陪在旁边,不知何时将手搭上了我的背,继而将我整个人抱进了怀中。   我没有躲开,也没有力气躲开,救命稻草般拉住他的胳膊,头紧紧抵住他的胸口,却不知他是否听见,我一直在不停地喊,“白斩鸡,柠檬树,白斩鸡……”   顾少卿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我决定回家一趟,换下这一身血淋淋的衣服,顺便搜寻一下他的秘密。   厉风行绅士地带我回去,嘴上却不饶人,“我是怕出租车司机以为你杀了人,万一被送进警察局问话,你又该打电话给我了。”   我笑不出来,也不和他犟嘴,淡淡说了句,“谢谢。”   他说,“谢谢就不必了,你以身相许吧,怎么样?”   “……”   厉风行将我送到公寓楼下时,还有那么一些不解,“你家怎么搬这儿来了?”   我抓耳挠腮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当着外人说我和顾少卿同居吧,可若是不这么说,我又该如何做解释呢?   幸好厉风行自己将话接了过去,“算了,瞧你那一脸便秘样还是闭着嘴吧。”   我苦着脸,努努嘴,“我都成这样了,你就不能说好听点?”   他慎重又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能。”   我一头黑线,打开车门往下走,他跟着钻出来,靠着车门冲我喊,“和风——”   他头一次喊我和风。怪怪的,像是有什么特权被剥夺,心底隐隐而生一种排斥。   ——这一个月,只有顾少卿这样喊我。   他冲我笑得灿烂,眉间却微微蹙着,“你很喜欢那个男人?”   我一怔,想要否定,张开却是,“你怎么知道?”   他一脸得意,眉峰稍稍扬起,“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不用说话,我就能猜到你心思。”   “拿盐当饭吃,”我眼睛一翻,扁扁嘴,“厉先生,想不到你这么重口味。”   他也是一脸便秘地望着我,“……”   我换好衣服便在家中展开地毯式搜索,刚打开靠露台的一处柜子,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瓶瓶烈酒。   是我疏忽了,平时只当他见我起夜不好意思,这才急匆匆端着水杯回房。我也迷迷糊糊,走起路来尚是踉踉跄跄,睡眼惺忪中哪能察觉出一丝异样。   我将酒瓶全拿出来,开了瓶塞,将里面或浅金或透明的液体全部倒进水池,又一气灌满自来水,重新放回了远处。   生气,而且恼火,并不是因为他一直的刻意隐瞒,而仅仅是愤怒他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我拎着一盒白粥重回医院时,顾少卿躺在病床上,已经醒了会儿。脸色极差,苍白如身下的被褥,也不过是半夜的辰光,居然瘦了一大圈,完全不像是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了。   我将粥“乓”地搁在一边,他清明的眸光明显一颤,眼睛转向我这边,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和风,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的。”   声音异常虚弱,尽管他一定试图让自己说得更有底气一些。我心中充满的那股气,被他话中涌起的旋风一点点带走。   我开了盖子,想给他喂一些粥,他似是想要拒绝,看到我寒下的一张脸时,又毫无脾气地乖乖从命了。   我冷冷哼几声,像吓唬孩子一样教训他,“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蛋吃了,你就天天跟着我喝粥吧!”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我就跟着你喝粥好了。”过了片刻,又淡淡笑着,“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这么心硬。”   我不高兴起来,“你是吃准了我对你没脾气是吧?”   他小心翼翼点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然后笑得更灿烂了,“和风,你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特别厉害的太太。”   我舀了一大口粥塞他嘴里,看他还有没有空揶揄我。然而话到底是要接下去,迟虑了片刻,便懒懒笑着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太太,温柔的,贤惠的,体贴入微的?”   他将头往后偏了偏,视线掠过,转而去望正对面的的墙面,还傻傻地埋怨了一声,“这儿的墙白得刺眼。”   我却仿佛从他的转换话题中得到了答案,冷冷嗤笑两声,道:“反正别像我这样的,就好。”   他长长的睫毛倏忽抖了两抖,眼底深邃,深潭浩渺,看向我时,居然让我心悸不已。   “也不是,”他说得极低极低,“像你这样的挺好。”   “……”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能为先生天天都做个蛋,那就更好了。”   “……”   待喂食完毕,器皿洗净,我一歪身子,坐在了他的窄床旁边。   顾少卿正打着点滴,仔仔细细阅读报纸,我一把夺了过去,将狰狞奸笑的一张脸摆在他面前。   “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他点头,我便继续说,“能不能把刚刚后面那句话收回肚子里去?”   时间间隔的有些长,他慢慢回想了一下,有些印象了,“可以。”   我雀跃,“那你把前面一句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他微微蹙起眉头,非常为难的样子,“因为今天没有吃蛋,我的记忆力明显退化了,和风,我说过什么吗?”   “……”居然和我装糊涂,来威胁我的绝对统治?我万分委屈,嚯的起身,在病房里淑女全无的来回走动,“我可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了——母鸡,没错,你的绝佳好配偶就是母鸡!”   “……”他辩解,“不对,也可以是母鸭,母鹅,母鹌鹑……”   “……”我抹把汗,顾少卿,咱能有点儿出息吗?   顾少卿不愿住进这家医院,时不时喊我一声,“和风,我能不能出院回去?”   我白他一眼,“不行。”   三番两次被我拒绝之后,顾少卿也便不再提及,却始终不爱笑,凝着眉间,唯有我忧心忡忡望向他时,方才敷衍出一抹笑意,也只是淡淡的,像是画在脸上的一层油彩,时间太久,虚浮着都快剥落了。   我并不问他为什么长期酗酒,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肯呆在这间医院,直觉中认为他有许许多多的难言之隐,那种被称为秘密的东西深匿在心底沙砾。   而我,还没有重要到能掀开表层的掩埋,挖掘出最底层的一重厚重——反观我自己,却已为他坦露心声,毫无保留。   在这场遥无尽头的暗恋中,他始终是为我仰望的一个,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嬗变,无论彼此如何相处交往,我始终都是站在下风的那一个,一直低进尘埃里。   但因为对象是他,我愿意。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可兜里的钱却是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本来基数就不够大,何况还是要用来伺候一个病号子。   在兜里一个子都不剩的那一天,我一个人抱着脑袋在窗前坐了许久,心里反反复复思忖着如何问顾少卿要钱。   张爱玲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   原来我并不能读懂,现在却不得不懂了。若是有一天,我能毫无思索地伸手要钱,而他毫无芥蒂地给我钱,也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顾少卿住院不安分,时常起床下来走动,此刻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他已将手举到了我眼前,食指中指间夹着一张信用卡。   “密码是521521。”他笑得清澈,午后艳阳高照,射在他脸上,却碎裂作无数浅浅的暖意。   我看得有些呆了,听到密码时更是一愣,“你怎么会用我的生日做密码?”   他没什么意外,“哦,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没和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情绪很快低落下去。   原本以为他爱那首《End of may》或多或少是有些我的因素,刚刚的一连串密码更是铁证,我在他心里必定保存着那独有的一份地位——   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几天之前,凯丝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自己想了又想,觉得我们“同居”的事情单纯得厉害。   “什么意思?”我急急地问她。   “顾老师要你和他住,确实是他在乎你的一种表现。”   我笑了,“我不否定你的话。”   “别得意,我说的重点可在后头。”   “好吧。”   “你想啊,他给你补课,送你去挂水,配合你主持,时常维护你、帮你出头,太坦坦荡荡了不是吗?爱情里必须有点偷偷摸摸的东西,专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小惊喜,可他不仅没有如此,还毫不避嫌地拉你回去住,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对你毫无那种意思,就是把你当妹妹当学生似的照顾,要不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果断不能相信他连你手都没拉过的事实,就是柳下惠也做不到如此坐怀不乱。”   “……”   若是那时,还抱着一线小希望小希冀,现在也大可不必了。   我拿着这张卡取了点钱,坐公交车去工作过的那条巷子里买了份白斩鸡,隔壁一家有现烤的鹌鹑蛋,我在一旁等候时,鼻子酸酸,将眼睛逼得通红。   我一遍又一遍吸着鼻子,绵长而用力地深呼吸,烤鹌鹑蛋的是个小男生,看见我这副样子便觉得奇怪,“你怎么哭了?”   我一扭鼻子,咽下几口苦涩,犟嘴嚷嚷起来,“都是你的错,干嘛放这么多辣椒啊,熏死我了!”   我将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到本子上,回到医院,先咨询了医生,得到他的首肯后,方才将东西拿给了顾少卿。   他吃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似的用手拣,我就在一旁看着,却笑不出来,无论怎么用力说服自己。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鹌鹑蛋,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眼弯弯地望向我,说,“和风,这个还没你做的荷包蛋好吃。”   我看着他,双手用力绞着,就像我的心。   “顾老师。”这么多天里,我头一次这么喊他,无论是“喂”也好,光秃秃无称谓也罢,我一向排斥这三个字,像是两人之间硬生生扯开一道墙,间隔开无法逾越的一段距离。可此刻,这样的生疏是合适的。   他似乎愣了愣,“怎么?”   我想,总有一天要这样摊牌,只是没想过会如此艰难,“我很快就会搬走,你总不能一直都习惯我煮的东西吧。”   “……”他许久没说话,放下手里的那串鹌鹑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简短的几个字,“嗯,是啊。”   后来,那剩余的几个蛋,他一直没再吃。   伺候病人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我歪在病房里的躺椅上静静看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得不安稳,总是有个清丽的背影在眼前晃,一遍遍地喊着同一个名字,“少卿,少卿……”   顾少卿就这么慢慢出现,像是油画中维纳斯的诞生,乘着贝壳从满是泡沫的海上而来,浅浅而笑,“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我大骇,仔仔细细看那道背影,她蓦地一转头,果然就是柳絮。她奔跑过来,从我的身体内穿过,直直撞进顾少卿的怀中。   “少卿,如果没有父母,至少你还有我!”   我“哇”的一声哭了,原来我不过是一只鬼魂,一团空气,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怎么能甘心,我也爱顾少卿!   可他呢……他不爱我。   醒来时,早已是暮色四合,苍穹沉沉压顶,有种浓烈的气氛压得人难以喘息。   身上盖了件外套,有顾少卿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味。我擦了擦脸,眼尾一处,居然真留下了泪痕。   不知为何会做那个梦,因为梦中一切都太过真实,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再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宁愿相信梦与现实相反,科学的说法也有一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其实一切不过子虚乌有。   顾少卿不在病房,我带着他的外套往外走,远远看见他就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天,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是他的临床,得了肝癌。   我穿着平底鞋,走路很轻,因而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发现。相距不过十步,我这才发现两人竟然是在抽烟。   顾少卿两指夹着,大拇指指腹轻轻点了点烟头,灰烬落了下去,他复又吸起来,那点猩红一直亮着没有变暗。   烟雾缭绕中,老人问他,“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女朋友?看起来又乖巧又活泼,你住院这么多天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守在你床边,也真是难得了。”   他淡淡而说,“不是女朋友,只是我的一个学生。”   “学生?”   “对,其实,更像是我妹妹。她父母不在家,我临时照顾她,却不想反被她照顾了,挺惭愧的。”   我在这一头心揪了一揪,凯丝说得一点不错,他太坦坦荡荡了,连我们住一起的事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别人,所以才不怕什么男女有别,更不畏惧什么流言蜚语。   我头一次发现,妹妹这个词是比学生更伤人更疏离的词,短短两个字便将我们之间彻彻底底定了性。   想想也是啊,我比他小六岁,他满屋子乱钻,会说话会打架的时候,我才不过刚刚生下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   “可是我看这个学生真挺喜欢你的,提醒你注意注意。”   看不见顾少卿的表情,似乎是怔了怔,下一刻,便突然转过身来,一眼望见了脸色发红的我。   我咬了咬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后,在这两股视线里前行,自然无比地为他披上外套,掖了掖衣角,方才看那老爷爷,我笑得特别灿烂,“我当然喜欢顾老师了,他人好又负责,还总是无私地帮助我。不仅仅是我,我们全班同学都特别喜欢他,更尊敬他,敬佩他的为人。”   心里不知说了多少遍,顾少卿,你这个白痴。他只是看着我笑,不带过多涟漪地一一接受。   老爷爷有些讪讪地笑了笑,一张核桃脸皱得更深了,“小姑娘可真懂事。”   我便掐了他们两人手中的烟,扔进垃圾箱里,折回来冲他们俩笑,“看看你们俩还不如我这个小姑娘懂事呢。”   我搀着老爷爷回了病房,顾少卿却在后面慢悠悠地走。我坐病房里等了又等,他依旧没回来。刚刚出了门,便望见靠在墙面的他。   头上一盏亮堂堂的荧光灯照着,他的脸白得有些透明,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轻轻眨了眨,偏头望向我。   “刚刚我去办了出院手续。”   我“哦”一声,转而回神察觉不对,“这怎么行,你还没好。”   “差不多了,真的。”他冲我笑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早就没事了。”   “那也不行,等医生说你全好了,可以出院了,我才能最终同意。”   “和风,听我一次好吗?”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拽着身上的外套,又披回到了我身上,声音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我不想住这儿,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儿去世的。”? ☆、第二十八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8) ?  顾少卿的心里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我猜一定和他的父母有关。他让我听他的话一次,我便回来快速地收拾东西,一刻也不停地要和他离开。   顾少卿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便是脸色一僵,我待要问他是谁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掩着唇,急匆匆走出去了,压低了声音,只听得到说,“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他走进来,满脸的焦急不堪,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怎么了,我还没整理好——”   “和风,你爸爸中风住院了,现在正在抢救。”   我一怔,杵在原地,被他拉得上身一倾,几要摔倒,回神趔趄几步,还傻乎乎地问,“你再说一遍!”   “你爸爸中风刚刚被送进医院,现在正在抢救。”他一脸焦急,“咱们走吧。”   “等等,要紧吗?”   顾少卿蹙着眉头,“应该没事。”   我想了想,推开他的手,又回去收拾东西,“那我就不去了,我们快点走吧,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他不依不饶,又回来劝我,“和风,别弄了,先去看看你爸爸吧。”   我才不听,将手里的毛巾往包里一个劲地按,“收拾东西回去呢,别吵。”   他许是急了,拿着包就扔去一边,又一次拽上我的胳膊,使劲往病房外拉。我和他掰着力,一个往前拽,一个往后靠,却不敌他的力气,直直被拉出了门。   我手扒着门缘,屁股往下坐,快哭出来,“你放开我!”   他也恼了,微微红着脸,眼睛瞪得老大,“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我不说话,只是往后挣,也不愿意看他,狠着心往地上坐。却没能如愿,有力的长臂一捞,我整个人都腾空而起,顾少卿居然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手术尚未结束,我被顾少卿按在过道座位上,一动也不许动。   我早就哭了,嘤嘤呜呜不知为了什么生气,他没多一会儿就心软下来,递给我一张面纸,被我推开了。   “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我抹去眼泪,冲他吼,“顾少卿,我现在最讨厌你了知不知道!”   他没躲开我满是湿气的眼睛,蹙着眉头,像是大人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   “和风,你讨厌我没关系,但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别过脸,“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他许久没说话,直到空空落落的走廊里又一次恢复静寂,无比的静寂,彼此的呼吸,断断续续的抽泣,都如此清晰起来。   顾少卿松了按在我肩头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几口气。   我恨死了自己的任性,也知道刚刚几句话到底有多伤人,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改观?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只能道歉,“对不起。”不管有没有用。   顾少卿双手撑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   我睨着他,“他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你说过应该给人一次机会的,我给了,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呢?我还不是像个流浪猫一样,走投无路到被你收留?”   他一直沉默着,许久方才说话,“和风,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无论如何,都别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也许现在你觉得自己处处都对,你是受害者是弱势群体,可当你真正失去的时候,一切想法都会不同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莫名觉得此刻的他有多痛苦。   “我爸爸妈妈遇难时没有立刻去世,他们在这里熬了两天两夜,所有人都说,他们忍着痛苦不走,是为了等我回来。可我却在地球的另一端犹豫不决,终于决定抛下一切,终于回到这里时,他们已经走了。”他顿了顿,声音异常的沙哑,“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我一定不会那么任性,我应该立刻飞回来,握着他们的手说一句:儿子回来了。我应该这样才对的……可是我没有,和风,你知道吗,我没有。”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敲自己的脑子。我吓了一跳,抓住他的双手,环着他,将他抱进怀中。   他还在重复,“和风,你知道吗,我没有,我躲在美国,我不肯回来,我没有能让他们看最后一眼。”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下巴磕在他的肩头,告诉他,“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些不能怪你,别自责了好吗……”   他在怀里剧烈地喘息,浑身颤抖,就像是翻山越岭而来。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复,松了我的手,却没有松开这个怀抱,反拥着我,像是怕我溜走,紧紧地抱着我。   “我想开导你,却反让你开导我了。”话中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意,然而,是笑着的。   “我很好。”只要被你抱着,一切都会很好。   “和风,你很讨厌我吗?”他问得异常小心。   我知道答案,却不知道如何消除刚刚那些话的影响。   没料到他比我焦急,“和风,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不讨厌,”我很认真,“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刚刚昏了头胡说八道的。”   他轻快地吐了口气,“那你还会给我做蛋吃吗?”   “……”   “和风,在你妈妈没回来之前,别走好吗?我身体还没好,我不想一个人晕倒时,再没有人带我来医院。”   我有些恼了,“你还敢再玩晕倒?”   他笑了起来,身体却是一僵,很快将我松了开来。我正觉得奇怪,便见他站起身来,踱步往前走去,几个人正往这一头走,他们互相握手,有人喊他,“顾老师。”   太多东西,来时突然,走时亦是迅速。此刻,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往下坠,看着他略显局促地介绍我,不知到底是喜是忧。   爸爸的病没有什么大碍,我和顾少卿也又一次回到了公寓。一切看似没有改变,我却觉得和他之间已然越隔越远。   特别是在那样的一个拥抱之后。   我将这些都告诉了凯丝,她先是责怪我不够义气,到现在再说,接着又一次重申了她的理论。   “我基本可以确定他对你没什么意思了,每每抱你不是安慰你,就是被你安慰,他根本已经习惯了,就和习惯由你做饭一样。撤吧,和风,至少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也为了不用陷得那么深。”   我“嗯”了一声,将电话挂了,转而给厉风行打了过去。   彼时顾少卿正端着柠檬树从我身边走过,而厉风行的声音向来就大,“又想我了,小和风?我可是刚刚给你打过电话哦!”   他脚步一滞,些微吃惊地望着我,我冲他讪讪笑了笑,掩着话筒往一旁走去。   待约好时间见面,我方才走回去,顾少卿端着柠檬树在桌上修剪枝桠,看见我来了,视线迅速一偏,漫不经心地说:“刚刚和朋友打电话?”   “嗯,就是上次借钱的那一位。”   他点点头,“那赶紧把钱还给他吧,也代我谢谢他。”   “好的,我这就要去,午饭用我给你准备吗?”   “不用,”他抬起眼帘望我,“我自己煮面就好,你玩开心点。”   我便笑,“知道了。”      我进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想穿条裙子,可不行,约的地点在酒吧,那种地方穿裙子不安全。那就穿条长裤,可一想今天的高温警报,如果不想热死的话,我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吧。折腾了半天,总算挑出件白色T恤,再搭配一热裤,既不透肉又很安全,两全其美的打扮。   出来时,顾少卿正踱步而来,见我这么穿,也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只温和地笑,“你换了好久的衣服。”又淡淡而说,“那人是你男朋友?肯借那么一大笔钱,还不催着你要。”   “人家是一太子党钻石龟,不在乎那么点小钱,不然也捱不到现在还。”我冲他笑了笑,“男朋友什么的,现在还不是,但未来是不是,我还真说不好。怎么了,难道顾老师不赞同大学生恋爱?”   他脸色不变,只是说得极慢,“我可没这么说过,其实我倒觉得恋爱是一笔财富。”   我冲他笑笑,“那顾老师赶紧去恋爱吧,我们都盼着你给找一师母呢。”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嘴唇翕动几下,到底没说,看着我,稍显尴尬地笑了两笑,又坐回了餐桌边,捣鼓他的那株小柠檬树。   我往外走,和他道别,“顾老师,我走了。”   他没抬头,“好,我在家等你。”   走了几步,连大门都开了下来,我却又半途折返回来,“顾老师,”我喊他,因为被一个问题困扰许久,“你怎么能比我还早知道爸爸住进了医院?”   他动作一滞,放了花剪,眼尾余光睨着我,“我一直都有参加他的研究项目,而他那天是在实验室晕倒的,大家就顺便通知了我。”   我点点头,早就猜到了,“嗯,是这样。”   “和风,其实你爸爸他很关心你,知道我做了你班主任之后,一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轻轻松松就承蒙了他那许多的关怀。   我有口无心地和他说“谢谢”,转而离开了。   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无意瞥见他灼灼瞩目的视线,待要再看,他却一低头,避开了。   赴约之前,我从未进过酒吧,七拐八拐到了目的地时,只见两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站于门外,   也算是眉清目秀。我猜这是酒吧招客的美男计,继而想到若是顾少卿往这门前一立,效果绝对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门口两位帅哥见我要来了,二话不说,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我进去,把我丢下来时才热情洋溢地吆喝,“小姐玩得开心点。”   继而冲我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又出去拉客了——却让我恍惚觉得这根本不是来泡酒吧,而是……嫖男人。   我又胡思乱想了。   右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条件反射地往右看,却有一道黑影从左边窜出,“傻瓜!”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是厉风行的声音,我迅速往后一退,和他拉开长长一段距离。我从包里掏钱,递到他怀里,“给你钱,我走了。”   手腕却被人紧紧握住,他那么一拉,我便旋了好几步,直直坠入他怀里,他冲我挑眉轻笑,“来都来了,不喝酒就想走?”   我恼了,肌肤相贴,有一种异样的不适,我急于挣开束缚,“你先放开我。”   “不放!”他耍无赖,拖着我往前走,“喝酒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颜面全无地嘟嘟囔囔,直到被他扔上沙发,摔得眼冒金星。旁边还有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纨绔子弟的浮夸,细着嗓子起哄,“哟,厉少最近胃口换了,找了这么一皮薄肉嫩的小姑娘。”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不对劲呢,我刚刚坐好便脱口而出,“你当我小鸡仔呢,还皮薄肉嫩,典型吃货的理论。”   说话那人哈哈笑了,“这姑娘可真辣。”食指往我下巴上一滑,“你说得不错,我是吃货,吃的就是你!”   我猛然向后一退,吓得直喘气,四周一群人都笑了,厉风行拍拍我的肩,“别怕,和风,他们逗你玩呢,谁敢动你我扒了他的皮。”又冲那群人吩咐,“哥几个把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吞下去,我们和风纯着呢,别吓着她。”   这话也是,越听越变味,我推他一把,“谁是你们家的,你别套近乎。”   四周又是一阵起哄,纷纷耻笑厉风行自作多情,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一把将我搂怀里,冲我微微眯起眼,语调暧昧,“淘气。”   我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既来之,则安之,我真在这酒吧里坐了下来。厉风行知道我没吃饭,给我点了一份寿司,不知是饿了还是确实美味,这寿司吃在嘴里又软又糯,薄薄一层三文鱼也是新鲜爽口。   吃着吃着却不是滋味,想到顾少卿一个人在家吃泡面,而我却在这儿花天酒地,一颗心就止不住的颤。虽然他不爱我,虽然我想冷他一冷,可也不用说那么多废话,还连顿午饭都不给他煮吧——他毕竟还在生病。   我推了推厉风行,“能给我一个保鲜袋吗?”   “怎么了?”他疑惑不解。   “我可以带点寿司走吗,你也知道的,我老师生病了,我最近在照顾他……”   他点头,很快要来了一个,我兴高采烈地将剩下的寿司都装进去,一想到顾少卿会吃得和我一样津津有味,整颗心都啪哒啪哒绽开一朵朵花。   厉风行双手撑着膝盖,弯下一边的身子看我,“你果然和自己老师同居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挥了挥手,“你说小声点,被人听见会误会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他嘿嘿笑了,“那也是同居,现在这社会,人人眼里都只塞得进钞票,像他这样不怕麻烦的人倒真是不多。”   我扁扁嘴,“他自己也不乐意的吧,只是在我爸爸手下做事,不得不顾及一下老人家,就听从他命照顾我了。”   他没吱声,却是端了一杯酒过来,花花绿绿的,“喝喝看,你会喜欢的。”   我本是半信半疑,但一闻这甜丝丝的气味就信了大半,喝了一口,果然又甜又醇厚,只有淡淡的一点酒味,“真好喝!”   “那你就喝吧,好多种口味呢。”   “那我每一种都喝一杯。”我冲他笑了笑,他却一直盯着我看,那紧紧追踪的一双眼,和被偷走嘴边所衔肉快的秃鹫一般,一动不动地盯到你发毛。我讪讪地笑,“你不是心疼钱吧,那我自己付好了。”   他却摇头,“我只是在想,能被你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哈啊,你居然会夸我,听起来还蛮不错的。”我冲他笑了笑,“但别再提他了行不行,我这么大的人可是很容易见异思迁的,现在早就不喜欢他了,他也只是将我当妹妹。”   他投过一个“才怪”的眼神,却是口是心非地敷衍我,“那样最好不过,我可是说了要追你的。”   我一口将酒都喝了,眼睛瞪得老大,“喂,逆风行,你再胡说八道的我可走了!”   他立刻两手举过头顶,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我投降,我投降,首长饶命!”   我噗嗤一声笑了,“少啰嗦,直接拖出去枪毙五分钟!”   厉风行这个大骗子,光告诉我酒甜好喝,却只字不提喝多了也会醉,我晕晕乎乎,整个人都飘起来了。怪不得顾少卿要喝酒,喝完之后脑子就糊糊涂涂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想喊只想唱只想哭,简简单单活得纯粹,虽然有那么一点头疼。   我掏出手机,一下子拍厉风行背上,“混蛋,你拿命来!”   厉风行正和人嚼舌头呢,结结实实中了我一掌,他一下子跳起来,夺了我的手机拍桌上,上来就捧我的脸,“这姑娘可真醉了,她才喝了几杯啊?”   旁边狐朋狗友嚷嚷起来,“就三杯,厉少,你别说这姑娘还真纯,估计头一次喝酒呢。”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我没醉,就是醉了你捧我脸有什么用啊。”   他坐一边叹口气,“我真疏忽了。”   “别急啊厉少,这么着吧,哥几个帮你收拾,不妨碍你和柳絮大美人约会。”   “滚,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把她送给你们糟蹋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没人理我,我可不乐意,拽着厉风行的胳膊就不放了,“你不是说要追我吗,还和你前女友纠缠个什么劲哪!”   他急了,“和风,我给你拿点解酒药,别闹了啊!”   还没等我说话,一杯酒就泼到了厉风行脸上,我大呼小叫起来,“乖乖,天上下酒了!”   厉风行彻底变了脸,腾地站起来,“柳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愿意看见我是吧。厉风行你能耐了啊,要不是我亲眼看到还不能信呢,你胃口不小啊现在,连小姑娘也一并收了,你就不怕吃了不消化膈应死你啊!”柳絮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柳絮吗,就这么仙女下凡似的到了我眼前。可这么猛然一抬,头痛欲裂,我抱着脑袋直想哭。   耳边吵极了,厉风行和柳絮在闹腾,狐朋狗友开始拉架,我的脑海里却始终有句话在重复,“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   一时间酒都变作了眼泪,哗哗的从我眼眶中涌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站起来,抓着柳絮的胳膊使劲地摇。   “柳絮,柳絮,你把顾少卿还给我,你把顾少卿还给我……”   她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因为我很快倒了下去,顿时尖叫四起,灯火具灭,冥冥之中似有人大喊,“和风!”   我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说,可惜不是顾少卿。   还有,顾少卿……我带了寿司给你吃。? ☆、第二十九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9) ?  我是第二天一早才回去的。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宾馆里,头一件事便是掀开被子看看自己,幸好穿戴整齐没有一点凌乱。   厉风行留了纸条在一旁,让我自己回去,还好心地给了一百大洋打车。我哼出两口恶气,谁要他假惺惺,若不是他骗我喝那酒,我能醉成这副样子还丢了那么大的人?   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却没有顾少卿的人影。餐桌上满满一烟灰缸的烟蒂,空气里尚且留着浓重的烟味。   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立刻跑去开了柜门,被我换成自来水的酒瓶都已不见,眼皮立即跳了两跳。   一阵风似的下楼找公用电话,刚刚响了一声便通了,“喂,我是顾少卿。”   他的声音异常疲惫,我的心一揪,有些惭愧到无话可说,无故消失一整晚,连个招呼都不打,但凡是熟悉点的,都会担心的吧。   “喂,是和风吗?”   他的声音喊醒了我,我连忙说,“顾老师,是我,我……我回来了。”   原本以为他必定会责备过来,寒着眼睛,脸色发红,像是那次发火的模样。可我硬着头皮等了半天,电话那头都始终沉默着,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时,他简短地说:“我立刻回来,在家等我。”   电话挂了。   他居然不骂我……我反而更加不安。   我将满是酒味的衣服换了下来,好好洗了把澡,刚刚关了水龙头,便传来顾少卿的声音,“和风,和风……”   “我在洗澡!”   我赶紧擦了擦身子,把衣服胡乱裹上,披着湿头发就走了出来,“顾老师——”我怔在原地。   他脱了外套,衬衫皱巴巴地贴身上,因为出了汗,自领子开始晕了一大圈,脸色苍白无光,眼底泛着浅浅的青色,下巴上更是生出短短的胡碴,他一定一夜没睡。   顾少卿扔了外套,去拿了干布给我擦头发,我想自己来,被他推开了手,略显霸道却力气轻柔地帮我擦着。   “顾老师,对不起。”我喉咙里干巴巴的发涩,说得低声,“我昨晚喝醉了,就没回来。”   他动作一滞,旋即恢复,“你手机呢?”   “丢了。”应该是落在了酒吧里。   “嗯。”   直到头发干了,他收了吹风机,给我倒了杯柠檬水过来,“吃饭了吗?”   我摇头,“还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觉得可以将功补过,立刻雀跃地把包拿来,“顾老师,我给你带了寿司,可好吃了。”   他瞅了瞅那袋子,“你买的?”   “他买的,我觉得好吃就给你带回来了。”   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带,往房里走,“我不喜欢寿司。”   “可是真的很好吃,和街上买的完全不一样,你——”门“砰”地关上,我被拦在了门外。   他真的生气了。我在门外狠狠捶了捶自己的头。   没过多久,顾少卿焕然一新地走了出来,我正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看那柠檬树,一听见门响,立刻迎上去,堵在他面前可怜巴巴地说:“顾老师,我想和你解释解释。”   他正整理袖口,躲在镜片后的眼睛没有看我,“先去吃饭吧。”   “……”   和一个完全不肯和你说话的人吃饭,气氛会古怪到让人食欲不振。我明明很饿,而一桌子的菜也确实丰盛,可一双筷子拿手里,完全不知道往何处下箸。   顾少卿也吃得不多,中途点了一瓶酒,刚要为自己倒一杯,我起身箭一般冲过去,拼命夺了过来。   我将侍应生喊过来,“这酒我们不要了,拿走。”   侍应生犯了难,看看顾少卿又看看我,“小姐,这是好酒,不伤身。”   “再好也是酒,你退不退?”   他一脸的不知所措,直到顾少卿点点头,说了句“拿下去吧”,他方才接过酒,屁颠颠地走了。   又是一阵寂静,过了不多会儿,他问,“吃饱了吗?”   我点点头,“吃饱了。”   “那走吧。”   晚上亦是如此。   顾少卿正在洗澡,我拥着抱枕坐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摆弄着他刚给买的手机。我知道我不对,不应该一夜未归让他担心,可我也有苦衷,要不是喝到不省人事,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家来。   何况我还记得给他带寿司,他不仅不感谢,居然一句不喜欢吃就将我打发了。   水声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顾少卿穿着睡衣走出来,见到我,淡淡睨了一眼,语气凉薄,“我累了,先睡。”   还没等我回答,门又“砰”地关上了。   电视里沙沙沙不知道放些什么,我的心慢而又慢地松散开来,起来关了电视,冬眠的动物般,蜷缩进自己的被子。   可直到数了一千只绵羊,依旧清醒得能立刻爬起来解力学题。手机却在一旁亮了亮,我懒懒接过来,一看名字就激动了:柠檬树!   柠檬树:对不起,今天不想说话。   他真给我面子,没有直截了当说,喂,傻姑娘,今天不想和你说话。   我:顾老师,能听一听我的解释吗?我昨天喝了几杯鸡尾酒,光觉得甜甜的很好喝,谁知道那东西酒劲很大,我就醉得一塌糊涂,这才被他带去了宾馆。   顾少卿那一边半天没有回应,我又发了条同样的消息过去,他这才回复。   柠檬树: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和你差不多高,也差不多瘦,不戴眼镜,长得还算可以。   我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提到厉风行干嘛?   柠檬树:外表都是其次,性格人品才是第一位的。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还不成熟,千万不要一时意气用事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恋爱虽然是一件甜蜜的事,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受骗,更不能受伤。   越说越离谱,什么恋爱不恋爱的,我有说我找男朋友了吗?   正想着如何解释呢,他的短信又发了过来。   柠檬树:他有做什么措施,或是……由你吃了药吗?   我一怔,旋即哭笑不得,脸早红透了,烧得整个人都发烫,我一脚蹬了被子,坐起身来,这顾少卿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他将我送进宾馆就走了,我们只是普通到比路人稍好一点的朋友,谁要和他……和他那什么!我是醉了,可我不傻!   短信发过去不久,顾少卿那傻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和我说对不起,可等了半天也只是沉默不语,我不耐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却在那一边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我不满地埋怨,“谁叫你胡思乱想啦,我是那种不知自爱的人吗?”   他笑个不停,到最后索性放开了嗓子,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却也受了感染,嘀嘀咕咕之后嘻嘻哈哈笑出来。   直笑到肚子都痛,眼泪流了一串又一串,他那边才停下来,说,“你以后不许不打招呼就彻夜不归。”   这么快就拿出老师的款来教训我?我偏偏要钻空子,“那和你打过招呼就可以不回来了吗?”   “你敢,”他语气很轻,却偏偏有不容置喙的力量,“你一个女孩子,时不时夜不归宿的像什么话?”   我盘腿坐起来,摇头晃脑地说:“知道啦,知道啦,老古板,你给我闭嘴。”   “你又讨厌我说话的方式了?”   “嗯,可讨厌了。”   “那我闭嘴。”   “……”小心眼,我就这么一说,他还当真了,“哎,你真不喜欢寿司吗,我还说明天早上做鸡蛋卷和寿司给你吃呢。”   “……”   “我有用手机搜攻略哦,有自信能做得很好吃呢,你真不喜欢哦,那我什么都不做咯?”   “……”   咦,这人干嘛不回答,难道睡着了?我提高声音,“喂!不讲话我就挂了!”   他这才清咳几声,却是支支吾吾半天,“你要我闭嘴的。”   “……”得,还是我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我道歉我忏悔,我不该伤害祖国辛勤培养的小苗苗,更何况,这苗苗还挂着个天才的小狗牌。   这一晚,顾少卿的话特别多,我在这一头听着,一会儿喜一会儿悲。   昨天下午,他等不到我回来,匆匆下楼给自己买了包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实在受不了就想喝酒,可倒了一杯却发现——“被一个傻姑娘狸猫换太子了。”   天刚黑下来,他就开着车满大街地找,打电话也不接,走时又没说去哪儿。将偌大的霈陵转了一大圈,走投无路中去了警察局,却是被告知72小时后才能报失踪帮忙寻找,他一时冲动和他们理论,差点大打出手,一心急着找到我才忍气作罢。   说着说着便越来越无章法,到最后,几个无意义的单音节词后,沉沉睡了过去。   我始终没有提起他那句“我今天不想说话”来作揶揄,因为满脑子都想着如何问他“你在乎我吗”——要装作无意提及,似是玩笑幽默,而不让他疑心我是有多在乎他的想法。   到底还是没说得出口,知道他会说在乎,却怕他强调只是因为把我当做学生、妹妹,甚至是受人所托。   我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以上每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足以让我心酸。   有人说,爱情是能让人坚强的力量。   并不全面,有一种爱情,很小很脆弱,牵一发即动全身——我试过,所以我懂得。   而此刻,我听着他沉沉的呼吸,一吐一纳间波澜不惊,终是让这颗忐忐忑忑的心归于安宁。   隔着一道不厚的墙,通过一道电波蜿蜒传来,是他的声音,而我的鼻尖微凉,分明闻得见这厚重气压里属于他的气息,酸酸甜甜的,清清爽爽的——   就像那株精心种着的柠檬树。   第二天一大早,天不过蒙蒙亮,门便被人“咚咚咚”地敲响。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将旁边的闹钟看了又看,这才将那重影的指针对准了一个数字:6。   天哪,才六点!   “和风,起来和我去跑步!”顾少卿清朗的声音,此刻如同鬼魅,在外头飘啊飘啊,钻过门缝,直溜进我耳朵里。   我心内呜呜直哭,四脚朝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穿着簇新的绿恐龙睡衣,摇摆着小尾巴就开了门。   “昨天晚上居然下了雨,今天早上挺凉快的,走吧,一起去跑跑步。”他穿着浅绿色运动服,脖颈上搭一块白色毛巾,一手抓着顶鸭舌帽。   一听跑步我就哆嗦,就我这五短身材虎背熊腰的,一跑起步来岂不是要天崩地裂天塌地陷,直接影响到社会安定世界和平?   “顾老师,还是你自己去吧,我最讨厌跑步了。”顾少卿哪里懂得,我这可是为了造福全人类所做的伟大牺牲。   他蹙了蹙眉,“懒丫头,再讨厌也要锻炼身体,你特别爱生病,就是因为抵抗力太弱了。”倏忽想到了什么,食指点着我的鼻尖,“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最爱锻炼身体的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还是穿着裙子高跟鞋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   我一怔,这人记性太好就是坏事儿,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出往事揭我的短。我扁扁嘴,“那你还说早上锻炼对身体不好呢,空气多差呀,吸入肺里多伤身。你也不许去,大病未愈,万一有去无回,我哭都找不着坟头。”   他被噎得半天说不上话,最后将帽子往我头上一戴,“嘴真厉害。”继而转身就走了。   我却单手握拳,在胸前使劲挥了挥,只差激情嚎叫一曲,来为此番胜利呐喊。   我迈着小碎步,踩着节奏,再度回归了我的床。不是因为我懒起不来,实在是床的拥抱太过温暖,让我欲罢不能无法克制,只好乖乖臣服在它的温柔之下。   刚刚盖着被子满意地翻了个身,门却又被敲响了!   顾少卿一嗓子嚎过来,“和风,出来!”   我装不了耳背,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幻想着能将自己揪起,再一运功直接送到顾少卿眼前。   现实总是骨感的,我放下如此丰满的幻想,又一次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又干嘛?”顾少卿,看看我的黑眼圈,不觉得是和国宝画了一模一样的烟熏妆吗?   顾少卿靠着门缘,神色慵懒闲适,一双明眸眯得狭长,有着浅浅的属于笑的弧度,“你还不起来准备鸡蛋卷和寿司?”   “……”他居然还对我昨晚的话念念不忘。   “你说了玩的?”他抿了抿唇,眉宇间染了些许失望。   我连忙否定,“才不是,我说真的呢。”一看到他不高兴,我就比谁都焦急,赶紧让他好好坐着去等,我洗漱好了出来就做。   在家不出门,也就懒得换衣服,继续做着我的绿色小恐龙,拖着尾巴在厨房里打蛋,一边瞄着手机上一条条的步骤。   顾少卿刚刚换上了家居服,浅浅的麻布颜色,微黄,暖暖的像是午后斜斜的太阳光。他歪着头,两手别在身后,长长的睫毛眨啊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声音很轻,响在耳边,让我想到阳春三月掠过枝头的煦风。我冲他嘿嘿傻笑,“有,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别在这厨房里碍手碍脚弄坏东西。”   他不大高兴,眉心微微一蹙,“我怎么就这么没用了?”   我耸耸肩,一脸的理所应当,“天才都是这样,除了擅长做学问一项之外,于一切都只处在白痴的阶段。”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直到我做好了第一个鸡蛋卷和第一个鸡蛋馅寿司,而顾少卿在一旁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之后,他方才又一次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继而颇有些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和风,有你在真好。”   我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惊喜,因为隐约知道他在夸什么,便扯扯嘴角替他先说出来,“有我在当然好了,特别是在能为你做各种蛋的前提下。”   他似是一局促,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后才赞同,“是啊。”   我将之理解为他被拆台后的尴尬,男人嘛,就好点面子。   鸡蛋卷和寿司顺利完成,却是做一个吃一个,连洗盘子的后勤工作都省了。顾少卿心满意足,揉揉我的头发,还在惦记着下一顿,“明天还吃吗?”   “……”我哼哼两声,“看我心情吧。”   顾少卿给自己放了假,理由是吃得太饱不消化,需要运动运动。   “你这是什么逻辑,工作不是一种运动吗?”我睨着他。   他已然拿了把扫帚,弯着腰,仔仔细细将地面每一粒灰尘都扫进畚箕,“你爸爸住院了,项目停了下来,而且,我早就打算退出了。”他倏忽抬了头,冲着一旁傻傻的我挥挥手,“下午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   我心内有些抵触,可一想到那晚,他说故事时痛苦的神情,又忍了下去,“好。”   片刻后,顾少卿进了我房间,又立刻退出来,“你怎么不叠被子?”   “叠被子啊……”我最讨厌叠被子了,“你不懂,被子是不能叠的,睡了一晚有湿气,必须要散一散,否则生了螨虫,多脏多恶心。而且,你没觉得这样凌乱的风格才有家的味道吗?”   他蹙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摇头,“没觉得。”   说完,就扔了笤帚,出去洗了洗手,又折返回来,认认真真地帮我叠被子。等我冲进去,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后,一个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出现在眼前。   “你……你这人!”我像模像样地和他较真,“这样对身体不好,你怎么不懂呢?不行,我要在凌乱之中彰显家的感觉!”   他被神经叨叨的我拽着胳膊不放,却不恼,扬着嘴角,笑容温柔,“你这是在和我耍无赖?”   可光听这话音却分明是:你这是在和我撒娇?   我更是如同打了鸡血,索性一屁股坐上那被子,手一扯摊开了,冲他笑道:“你以后不许将被子叠得四四方方!”   他疑惑,“你怎么还管起我来了?”   “那你不也管我夜不归宿来着?”   他便点头,“可我那是好话。”   “我这也是好话!”我给他掰起指头,“不许叠被子,不许一大早去跑步,对了,还不许半夜起来背着我喝酒!”   他脸色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初,却只是冲着我笑,没有点头答应。我便不肯,“咚咚咚”跑去他房间,提着被子的两角,将之彻底弄乱。   顾少卿进来,随我一同跪上床,却是要阻止我的破坏,我哪里能妥协,将被子裹他身上,在他尚未逃脱时,掀起被单就套过去,却无意中抛出一张纸,有点重量,压着风荡了两荡,快速地往下落,我一伸手就接住了。   却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一张照片——更确切的说,是一张曾经见过,被我朦胧记得的照片。   我愣在原处,脑中一片空白,就在此时,突然被一床被子捂住了头,重重倒在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少卿将被子开了一个角,冲我这个傻乎乎的人蹙蹙眉,继而忧心忡忡地说:“怎么了,和风,又有谁欺负你了?”   ? ☆、第三十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10) ?  顾少卿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时,我已经昏昏沉沉像熬了好多无眠的日子。我捏着照片,坐在床沿,反反复复责备自己的坏记性,怎么会那么蠢,怎么连如此相像的两张脸都无法分辨。   我于恍惚中看了看顾少卿,世界怎么就会如此小,照片中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居然会被我一次次的遇到。   没错了,柳絮,仰慕他多年的学妹。   顾少卿将照片从我手里抽了出去,看了看便笑了,“我读完博士后拍的,当时嫌麻烦,怎么都不肯去,我导师就说,你要是不来,就让你留一级。我立刻就去了,衣服还是现场拿的,小了一码,他们开玩笑说我像穿了紧身衣的蝙蝠侠。”   奇怪,他的话多得出奇。我动了动脸部僵硬的肌肉,摆出自认为最自然的笑,“那这个人是谁?”我指着柳絮,“挺漂亮的,高高瘦瘦,眼睛也大,和你真配。”   他没了刚刚的洒脱,眼中清明归于沉寂,深邃之中淡淡的一分惆怅,“她是我学妹,但并不是同一个专业。”   我“哦”一声,思忖着如何往下继续,比如解释我们间的相遇,比如说说那首诗,以及他对她隐而未明的感情。   门铃却响了起来。   我立刻起身往外走,一看来人就傻了,顾少卿随后跟来,闲闲问着,“是谁?”   我将门拉开,柳絮原本浅笑的表情急速逝去,吃惊地指了指我,“和风?”   顾少卿已经走近,一看柳絮更是惊讶,正要说话,柳絮竟然是哽咽着喊了一声“学长”,便有纤丽的身影从我眼前穿过,直直投入了顾少卿的怀里。   他略显尴尬地笑,双眼怔怔地朝我望。   我低下头,侧身走过去,一路不停告诉自己,不过是久别重逢的一个拥抱,没什么要紧的。   却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曾以为专属于自己的位置,现在被旁人一同分享了。孤独骄傲的小孩子,被人抢走了一颗最喜欢的糖,空得不仅仅是口袋,还有心。   我去房里换了衣服,出来时他们已经坐在客厅里追忆往事。   柳絮看了看我,问顾少卿,“你胆子不小,金屋藏娇。”   他笑了笑,声音很轻,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别这么说,我只是帮她爸爸照顾她。”   我心一揪,风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倒水的时候,手抖得不像话,右手套着左手,努力使之停下,水还是从杯口溅了出来,烫得我低喊一声,连忙松了杯子用冷水冲。   端出水的时候,我无意识的将烫红的那一边朝向顾少卿,一向细心的他,却将之忽略了,说声“谢谢”,又和身边的柳絮谈得专注。   我始终像是个外人,坐在一边插不进话。柳絮和顾少卿偶尔看我两眼,似是有话要说,但碍于我的存在,又迅速岔开了。   我便识相地走开,回自己房间上网,过了半个小时,顾少卿在门口喊我,“和风,收拾一下,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我本来还有些犹豫,柳絮走过来,异常自然地挽上顾少卿,笑容可掬的样子,“咱们上哪儿吃,我来霈陵可不久,你这个东道主可别又丢下我不管了。”   顾少卿抿了抿唇,一张小白脸居然慢慢红了,“放心吧。”   “和风,走吧,咱们俩狠狠宰你顾老师一顿,千万别和他客气,你不知道,他可有钱着呢!”   顾少卿笑了,“好了好了,别教坏了我学生,待会儿随你点就行。”   柳絮一扬下巴,咯咯直笑,“这还差不多。”   我在一旁站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做这电灯泡了,“顾老师,还是你们俩去吧,我嫌外面热,怕折腾。”   他没劝我,点点头,“也好,等我回来带点给你。”   “不用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吧,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我背剪着胳膊,使劲绞着手指,甲盖一定挣白了,“正好我待会儿去医院看爸爸,也许就在医院和他一道吃呢。”   顾少卿点点头,“也行,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我坐地铁更快。”   他不再有什么意见,柳絮心急要走,风一般的来,风一般的去了。   我听着大门落锁的咔嗒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的病榻旁从不缺人,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爸爸,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老师。   来医院前,我买了一捧花,纯粹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不至于两手空空落人话柄。虽然是嫡亲的父女俩,却沦落到要做表面功夫,留给外人话事的亲情,怎会不是一种悲哀?   爸爸正打着点滴,半闭着眼睛浅浅吐气,见我进了病房,有学生在他耳边喁喁私语,他眨了两眨眼睛,算是看到了我。   “爸爸,”我喊他,“好点儿了吗?”   我将花放在一边的柜子上,站在病床边看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瘦了许多,双目浑浊,不复曾经的犀利净澈。   这一场病来得险恶,顾少卿和我提过完全是常年劳累积累所至,术后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一直说不清楚话。   他抬了抬手指,点在被单上,极低极低的声音重复着,“女……女……”   我居然也没任何反应,仅仅是冲他笑了笑,“是我。”   何其凉薄。   我在医院呆不下去,十分钟后便找了借口匆匆告辞。站在病房门外偷偷朝里面又望了望,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顾少卿住院时,我恨不得□照料,等到自己爸爸住了院,连偶尔来看一次,都算是艰难又艰难的一件事。   很小时听过一个故事,负气出走的小姑娘饥肠辘辘,一位好心的卖面大婶请她免费吃了一顿。她当即感谢,深觉大婶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却不料大婶语重心长,我只不过给了你一碗面,你就这样感谢我,你父母养了你十几年,你怎么就不知感恩呢?   当时看完,并没有多大的触动,就在身旁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叹气时,我仅仅是傻乎乎地玩着手中的自动笔。   我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轮烈日照上头顶,蓬松的头发散在肩上,打进一团团火星般快要着了。我扶着树在树荫下站了站,鼻腔内满满的都是燥热。   终于熬不住,就近去了一家咖啡馆。正午时分,人并不太多,我要了一杯摩卡,端在手里目无焦点的发呆。   顾少卿和柳絮吃饭去了,我反反复复对自己说。   一个单身已久,一个新近分手,曾经互有好感,没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合理由了。   如果曾经和林纾曼的事是我一时的误判,那么现在这一次该不会再是乌龙了吧。何况柳絮还那样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是有多期待和顾少卿的重逢。   我喝了几口咖啡,转而看到店内的一面心愿墙,花花绿绿的便利贴摆做心的轮廓。我走过去看,大多是客人留下的爱情宣言。   有直白热辣的,“乖乖小宝贝,我爱你爱到骨头里。”   有撒娇卖萌的,“别和我谈感情,虚伪,有本事咱结婚!”   有文艺执着的,“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为句读。”   我撕了一张,想了又想,方才慢慢写了几个字:柠檬树,想说爱你不容易。   又实在觉得矫情,揉成一团扔了。   回到座位,我给自己点了一大份的沙冰,一边大口大口往下吞,一边不断告诉自己,为何要为他如此耿耿于怀?   我又何必如此悲观,一遍遍自虐地臆断他们间的进展?学妹又怎样,故人又如何,哪怕当初真的相恋过,也不过只是遥远的过去时。   越想越兴奋,索性撑着下巴仰面朝着太阳笑,眯着眼睛看人来人往——却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两抹熟悉的身影。   顾少卿负责撑着遮阳伞,柳絮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倚在一旁娇俏地笑。再走近一些时,往商场一拐,我轻易发现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柳絮的肩头,修长的五指轻轻贴着她的皮肤。   我头一次如此清醒地发现,顾少卿永远不会是我一个人的风景,有一天他也会恋爱也会结婚也会生子……而这一切都如同狂起的风暴,将傻傻的我冲做泡沫消失不见了。   阳光化作一双厚重粗粝的大手,重而又重地拍过我的脸,毫不留情地刻下指印。   而喊醒我的,是包中震了又震的手机。   顾少卿直到晚饭后才回来,那时,餐桌上的菜都冷透了。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吃过了?”   他“嗯”了一声,先进房间换了衣服,出来时,仍旧遮不住满脸的笑意。“和风,”他喊我,那语气像是偷笑,“原来你和柳絮早就见过,她和我说时我还不信呢,没想到能有这么巧。你说奇不奇怪,我差不多逛了一天,居然还不累。柳絮她买了不少衣服,都很漂亮,只是不适合你,太成熟了点。”   他坐到我身边,脸颊还有些发红,额头的汗也没干,我往旁边坐了坐,搂着抱枕斜倚后背,“不洗澡?”   “现在都是汗,过会儿吧。”他仍旧兴高采烈,“下午看了场电影,新上映的一部悬疑片,她吓得哇哇大叫,掐着我的胳膊不肯放,胆子还没你大。晚上就更精彩了,约了好几个老同学——”   “你还吃夜宵吗?”我不太想听下去,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桌上好几道菜,都是他喜欢的。   他仰着头匆匆一瞥,摇头,“实在吃不下了,晚上一顿太丰盛了,光啤酒就喝了好几箱。不过你放心,我真的只喝了一点点。”   我干笑笑,特别想冷言冷语一句“与我何干”,可又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的心情,便僵脸笑了笑,“我知道了。”说完起身往餐桌走,端起一盘菜问他,“肉沫蒸蛋还吃吗,今天做得很嫩。”   他微微一皱眉,“可惜了,现在肚子太饱,估计是吃不下了。”   “那我收了。”   我将菜一一端进厨房,又一盘盘倒进了垃圾箱,看了看那碗没动丝毫的蒸蛋,想了又想,还是扔了。   顾少卿正好走进来,我屈身起来,拿着空盘子扔水池里,他一望便蹙了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就倒了?”   我拧开水龙头,水柱涌下,翻滚起一层层细碎的泡沫,“这个留明天就坏了。”   他薄唇开阖两下,眼底隐隐夹着些许情绪,然而到底没多说,揽着我的肩将我推去一边,“我来洗碗。”   我没拒绝,站在一旁静静地等。我猜他吃得太饱,是想消消食。他每洗净一只碗,我就接过来,用干布仔仔细细擦干净。   想我们同住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如此分工协作地完成家务。如此多的日子,竟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个租客,各干各的,互不相干。唯有一方出了问题,另一方才会挺身而出。   “临时决定在外吃饭,没来得及给你短信,是我不对。”他浅浅睨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早散了不少。   我是个能煞风景的人,现在有心悔改,只能挖空心思说些让他高兴的话,“柳絮人挺好的。”   他许是没料到我会提她,微微怔了怔,这才回答,“是的。留学的时候身边很少遇见国内同学,女同学就更少了,她算是凤毛麟角的一个,朋友们都众星拱月地宠着她,她倒是不娇气,假小子似的,为人大大方方,脾气品性都不错。”   “那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嗯,连很多当地的白人同学都对她有好感。”   “那你呢?”我看着他,问得很小声。   他一时没吱声,关了水龙头。靠着水池站了站,偏头望我,眼底慢慢叠起涟漪,却只淡淡地说:“钢琴就是她教我的。”   我冲他笑得很小心,“那就是喜欢了。”   “那种年纪,那种环境,想不喜欢也是很难的。”他微微低了头,却扬起眼帘望我。   我将碗抱进柜子,轻轻阖上柜门,身体背着他,紧紧闭了闭眼睛,“你们俩很配。”   顾少卿洗完澡,倒了两杯牛奶,我接过来,和他坐在一处看电视。依旧隔着一段距离,却还是能闻得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沐浴露味。   电视里是一部不算很新的韩国电影,名字也矫情——《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我猜顾少卿是不喜欢的,就那么正襟危坐,像是端着朝堂面圣的架子。   “这电影演了什么?”刚刚开始十分钟,他便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看过许多遍,便一五一十告诉他,“男主角Kay深爱女主角Cream,可他得了癌症很快就会死去,便急着找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做Cream的丈夫。而此时,Cream爱上了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Kay不顾一切帮她得到了那个男人。而事实上却是,Cream知道了Kay的病情,故意惹了那个男人,为的不过是达成Kay的心原。明明那么相爱,却从来不肯告诉对方,直到Cream嫁人的前一晚,Kay才用短信告诉她‘我爱你’。”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Cream还是嫁了那个男人,在Kay去世之后,自杀了。”   他默然片刻。   我提起双腿,紧紧抱在胸前,下巴磕上膝盖,举着杯子碰了碰他的,“如果一开始他们就能挑明,相爱相守陪对方直到最后,而不是像这样互相成全,会不会更幸福?”   “不知道。”顾少卿看着我,“如果是那样,这部电影就拍不出来了。”   “……”   “不过,”他一顿,“你没听Kay说吗,‘爱情要用说的吗,那聋哑人怎么活?’我赞同这个观点。”   “可不被回应的感情,又能走多远呢,很多人会就此失之交臂,难道不可惜?”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进他眼中,“你和柳絮不就是吗?她给我讲过一点你们的事。”   我像是在自虐的傻瓜,偏偏要打探他隐匿最深的心事。一边期待一边害怕,在可怕的矛盾交织中,一点点挣扎浮头。   他反倒笑了,“傻姑娘,我们之间聊这个,感觉太怪了。换个话题,好吗?”   他嫌我太小,不配和他谈爱,我嫌他太蠢,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避内心。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两手一拍大腿,“呼”地吐出一口气,“顾老师,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他思忖片刻,“我最讨厌这样的选择了,通常好消息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明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做早餐。”我没心没肺地呵呵笑,“于我倒是好消息了。”   他也放了手中的杯子,脸上映着电视的光,光影交叠中让我想起生日的那一晚,亦是这样俊美的侧脸,笔挺的鼻梁在脸的一边投下暗色的影子,纤长的睫毛拦着流光的触角,笑或不笑都倾城。   “好消息是,我终于要打道回府了,你再也不用面对着一个傻姑娘,成天闹头疼了。”   “……”他似是缓缓消化着我的这句话,继而浅而又浅地笑了,“妈妈回来了?”   “嗯,明天下午就到,你瞧瞧我的箱子都收拾好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万一被他们看见也不太好。”   “好,随你吧。”   我立刻起身去房里,将这些天的账单拿出来,搁在他面前的桌面,又将顺得整整齐齐的药盒堆在醒目的位置。   “这些天的花费我都仔仔细细记下来了,我们一起用的钱我就厚颜无耻地赖了,至于我自己嘴馋有事花的钱,我到了学校再一一还给你,你看这样成吗?”   他盯着那账单看了许久,方才悠悠告诉我,“成。”   “至于这些药,你千万要记得吃,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片,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我都在盒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平时要注意保养身体,不要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更不能喝酒——”   “行了,和风,别说了。”他倏忽不耐烦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板着脸,目光炯炯地望向我。   “……”我诧异,他怎么有点生气了,“为什么?”   “我……”他必定咬了咬牙关,两颊肌肉明显一鼓,“我想看电影。”   电影渐入□,Cream在婚纱店试着婚纱,Kay在一旁坐等。穿着白色抹胸的Cream漂亮得如同一尾美人鱼,她怂恿Kay换上新郎礼服,再拉着Kay和自己拍照。人前微笑灿烂的两人,背过身的那一刻,却都是痛哭破碎的两张脸。   眼皮重得快抬不起,我头靠着沙发想浅浅睡一会儿。身体却不自禁地往一处弯,没有依靠,直直地往下倒,最终落上一处温热,并不柔软,凸凸磕着太阳穴。   我依稀知道这该是顾少卿的肩膀,思维裂成两半,一边告诉自己要抬头坐好,一边无底的沉沦,借故依赖他的温暖。   他始终没动,端坐着,是我翻不去的山……最终,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薄被,空调的温度调得有些高。窗外天未大亮,我蹑手蹑脚起来,做好早餐,一一摆上餐桌。在心形的煎蛋边,我用番茄酱写了三个小字:我走咯。   我不想和他当面打招呼,也不想让他看着我慢慢从这间屋子里离开,我情愿一个人拖着行李,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去。   我开了大门,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柠檬树,朝阳已出,微弱的光线自窗帘缝隙中透进,叶子带着斑驳的光影,雾蒙蒙的漾起绿色。   越是热闹的地方,越容易让人感到忧伤。人群来往间,我将眼睛躲在浅蓝色的卡片之后,偷偷看你那张轮廓完美的侧脸。   卡片之上,用我稚嫩的字迹一笔一划。不过简简单单三个字,我却恍惚为之等待许多年。   熬过寒风凛冽,看尽人间萧瑟,总有一个人为你等在梦的那一边——其实这个冬天,并不冷。   其实说我爱你,并不难。   ? ☆、第三十一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1) ?  我的大三在一成不变的平淡中开始了。   除我之外,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了点变化。汪安安更加玩命似的读书了,常常我一觉醒来,还能听见她塞耳朵里的小喇叭放着英文听力。凯丝更加臭美了,结束一学期的单身之后,又一次勾搭上了优质学长。   凯丝嫌我说话难听,扬手就在我背上来了那么一下子,“你文盲半文盲吧,话都不会好好说,我那是勾搭吗,我那完全是一见钟情,继而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情比金坚——”   “嗯,没错。”我点点头,忙不迭地插嘴,“再然后你们就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   凯丝双手交错,指节拧得嘎巴嘎巴响,“你这可是□裸的嫉妒啊,你再说我就灭了你。”   我连忙抱住她拳头,讨好地笑,“凯丝,你别冲动啊,我还有话问你呢,你和这学长比翼双飞了,那红桃六怎么办?”   凯丝极其不屑地蔑视我,“我和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你别拿那世俗的眼光,玷污了我们之间无比纯洁的友情。哪像你似的,八字还没一撇,倒先和人家同居了。”   我吓得背上直冒冷汗,四周都是来上班会的同学,她居然就敢这样肆无忌惮。我狠狠掐了把她的大腿,“你小声点行不行?”   她痛得吸口冷气,反手就扼了我的脖子,“那就难了,我天生是一大嗓门!”一报还一报,她这才冷静下来好好说话,“和风我告诉你,你别傻傻等了,赶紧找个新目标,趁着年轻玩几年,人千万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大片广茂的森林。”   我扁扁嘴,轻轻叹了口气,“可我的森林里,只有一棵树 ”   还是棵柠檬树。   凯丝无语地望着我,“……”   嗡嗡作响的教室突然静了下来,顾少卿手中抓着文件夹,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前排的男生一口一个“顾老师好”,叫得何其亲热,他浅笑着点点头,双手压上讲台,“大家下午好。”   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徐徐扫过室内每一处,轻轻落到我脸上时,心上一揪,不知该躲开还是该直视。总觉得彼此同住过一个屋檐,隐隐存着难以名状的小心思,既是比一般人亲切,又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太过在乎。   然而不过零点零几秒的时间,这双眼睛便迅速移开,没有半点刻意地停驻。   我讥笑笑,又自作多情了吧。   离开他家的那一天,我回到家后方才给他短信。他许是醒了,很快便回了过来,“到家就好。”   我怔怔看着屏幕上柠檬树三个字,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他了。他有没有吃早饭,早饭合不合胃口,有没有记得吃药,是不是按量按时吃的……   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需要有人跟在后头寸步不离地看着,而我就是那忧心忡忡的家长,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   然而转念一想,我这样劳心劳神又怎样呢,他好好地活到这个年纪,未必要我多此一举地关怀。   他把我当做孩子,我视他如高山,缺乏平等的对视之后,我们是否会越走越远?   凯丝将脸凑近我眼前,“你力学挂了没?”   “怎么可能,我这么勤劳,又聪明伶俐,卷面考了92分呢。”虽然因为平时成绩不佳,最后分数被拉了三分。   为这事,我和顾少卿足足怄了一下午的气,才不理他,一个人抱着半个西瓜看电视。谁知道他处理完工作,出来看了我一眼,居然径直走去餐桌边,将饭饭菜菜、汤汤水水全填了下去。   我跑过去一看就怒了,“你怎么全吃了,都不喊我的,我还饿着呢!”   我冲他吼,他却一脸无辜地望着我,“你都吃起水果了,我就以为你吃过了。”他抓抓头,有些为难,“不然把我那半个西瓜分给你好了。”   他还挺委屈的,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喘着气,“我生气了,你知不知道?”   他满脸诚恳地摇摇头,“干嘛生气,因为没吃晚饭?我不是说要给你半个西瓜了吗?西瓜糖分大,分解为葡萄糖所释放的能量,足够你这小身板熬一个晚上了。”   “……”我和他足足冷战了一个下午,他居然直接把我忽略了。我那叫一个怒发冲冠,这是半个西瓜的事嘛?!“你给我改分数去,我要95,不然就把晚饭给我吐出来!”   我耍起无赖,捏着把柄和他挺腰板,他怔怔想了半天方才回神,“不行,按道理你平时分就32,你自己算算,我已经给面子送了你不少分了。”   “那你再送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要95。”我气呼呼坐去沙发。   顾少卿一脸亲切的笑容,坐到我身边,绝对的语重心长,“和风,你觉得就你那水平拿95能心安吗?我给你补了一学期的课,每一条知识点都梳理得很透,每一道习题都反复解答,为了防止遗忘,每每开始下一章学习,我都不厌其烦地给你复习一遍。又比如——”   “行了,别说了。”我翻着白眼,“我觉得你一定不是博士僧。”   他不解,“那我是什么?”   “你是唐僧,I服了U。”   “……”   言归正传,凯丝此刻颇为夸张地做呕吐状,“和风,矜持点行吗?”   我立刻做得端正,一脸娇羞地笑,“我可矜持了,又温柔,又诚实。”   “……”凯丝狠狠转着笔,“反正你快玩完了,我就可怜可怜你,不和你耍嘴皮子了。”   “什么意思?”我糊涂了,“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快玩完了?”   “顾老师这学期不给我们上课,你又过了力学不需要他的补习。我估计你们一个月顶多能见一两面,连起码的时间都无法保障,这还怎么培养感情啊?”   我立刻懵了,听她这么一分析,确实有些道理,“苍天哪,我又失误了。”   顾少卿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神采奕奕。而我呆呆地瘫上座位,心中一声声哀嚎四起。   开完班会,顾少卿将汪安安单独留了下来,凯丝一看就奸笑,“难道他还好那一型?够重口味的。”   我瞪她一眼,“他才不会,不过……咱们跟后面听听怎么样?”   “我也想啊。”凯丝挠挠下巴,“可今晚有个约会呢。”   我闷闷不乐地努努嘴,“重色轻友的家伙。”   凯丝刚走,我便躲在墙根,偷偷看不远处的顾少卿和汪安安。   汪安安比顾少卿矮了不止一个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垂着眼帘不敢看他。顾少卿背对着我,看不见表情,不知说了些什么,汪安安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泛着红色。   两人就此道别,我连忙将头往后一缩,拍拍胸口说好险。耳边却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一听便是顾少卿,我惊慌失措,连忙背过身子往后走。   “和风,你还没回去?”果然是顾少卿的声音。   我脚步一顿,深呼吸几口,转头望他,一脸的惊讶,“顾老师,这么巧,居然在这儿遇见你!”   他笑容温和,眼睛好看的弯起,“在这儿干嘛呢?”   “准备往回走呢。”我嘿嘿笑着。   “往哪儿走?”顾少卿有些奇怪,“那儿可是面墙。”   “……”我头皮都麻了,“我……我……”   他抿嘴偷笑,一脸“你继续编”的模样,我低头绞手指,不再和他斗智斗嘴。   顾少卿也不追究,一手闲闲插入裤袋,一手冲我一挥,“走吧,送你回宿舍。”   我一路乐颠颠地跟着顾少卿,斜过眼睛偷偷看他的侧脸,不瘦不胖刚刚好,还和我们“同居”时一模一样。   顾少卿眼珠一转,视线便慢慢扫来,眼波流转间让我微微一滞,“上次你走,都没有打声招呼。”他声音很轻,笑得并不自然,“起码该让我送你去楼下。”   我摆摆手,“不用的,行李一点都不重,我力气又大,拎得动。我也不想打扰你休息,毕竟你那时还在生病。”我将视线收回来,“现在好了吗?”   “嗯,好了。”   “还会喝酒吗?”   “……”他慢慢摇头,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不是早就被狸猫换太子了吗,要我喝自来水闹肚子?”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余光中他微微仰着头看天,唇角挂着优美的弧度,白色的衬衫似是一片绵白的云,他便在这云中留下瑰丽的虹。   一段路,看似很长,走得却快。宿舍楼下,我站在台阶上和他告别,心里想得却是,竟然就这样再见了吗?   我往外上走,顾少卿却仍旧站在楼下,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又是一张年轻俊然的脸,来往的女生纷纷瞩目,小声地议论他。   我便转身喊他,“顾老师,你还不走?”   他黑色的瞳仁亮了亮,话音有些犹豫,“咱们……再走一圈,你看怎么样?”   我完全没料到,难以相信地问他一句,“什么?”转而看到他抿成直线的嘴唇,害怕他反悔便迅速奔下来,“我们走吧。”   我拉着他的袖子,没有顾及众人的目光,像是个爱闹腾的兔子,一把叼上了自己的胡萝卜,半是惊喜半是炫耀。   我们一路跑去宿舍楼后,顾少卿出了汗,短发根部被汗液濡湿,他脱了外套,我便接过来。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这边打球,那时你还极不情愿给我拿衣服。”他有些责备地觊过一眼。   我低头顺着衣服,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岔开话题,“你基本上每天都西装革履的,不热吗?”   “还好,”他擦了擦额头,“基本上都窝室内,没什么机会出来流汗。”   “这倒也是。”   顾少卿沉默了片刻,继而问,“你们和汪安安的关系怎样?”   “还行,”又是汪安安,我疑惑,“汪安安她怎么了?”   “她近来情绪不太好,想请你和张凯丝好好关心关心她。”顾少卿站在一棵树下,剪影斑驳在他脸上投下叶的轮廓。   我则站在他的阴影后,有清凉的风自地面漾起,“怪不得是学过心理学的,这么容易就发现她的不对劲,我和凯丝都还觉得没什么变化,只是她比以前更用功了。”   顾少卿便点头,转身面向我,白色的衬衫,蔚蓝色的领带,话音起时,缓慢滑动上下的喉部。   “和风,听得出来,你不那么喜欢她。”他笑得柔和,“其实你的心很软,虽然常常嘴不饶人。”   “我是不太喜欢她,但我也没恶毒到看她笑话的份上。”我耸耸肩。   “我明白,实话和你说吧,汪安安家条件不太好,上头还有一个等钱结婚的哥哥,女方那一头要求比较苛刻,要房子要彩礼,没有几十万根本过不去。他们家的意思是让她退学回家打工,好攒钱给她哥哥结婚。可她是个特别好强的女孩子,根本不会服从这样的命运,拼命逃出来赶回学校,但家里出不了学费生活费,她还是会面临缀学。”   汪安安面临辍学?我咬了咬下唇,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从小到大,虽然无人照看,但生活尚算小康,我从没吃过缺钱的苦,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身边会出现这样的例子。   我时常以为汪安安如此努力地读书,不过是她自身违和的一种骄傲,完完全全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然而现在才发现,我的想法实在大错特错,真正的驱动力完全来自于她的不服输,是为了改变自身境遇方才愿意付出巨大的努力。   与她挺直不肯轻易弯折的腰杆相比,我反倒成了一棵脆弱垂头的芦苇,只会叽叽喳喳瞎判别人的善恶。   “那该怎么办?”我急切地问他,“我能怎么帮她?”   “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已经为她垫付了。你和张凯丝这一边不必表现得太刻意,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偶尔和她说说话谈谈心,交流交流女生关心的小话题,这样就足够了。”   虽然知道了顾少卿喊我压马路的真实原因,却并没有因此而特别失望。他总是这样热心于学生的事,哪怕明明知道是一堆烂摊子,不好管不能管,却依旧兢兢业业,做到问心无愧——试问,我又怎能小肚鸡肠呢?   我郑重答应,“没问题,包在我们俩身上。”   他将手从裤袋中伸出,刚刚触到我的发顶便顿住了,视线稍稍一抖,手偏了过去。   他不在人前喊我和风,不在人前揉我的头发,更不在人前抱我——但我不会怪他,因为我始终清楚地知道,他是老师,我是学生。   但我却想告诉他一件事,毫无来由,也别问为何,就是想要在此时此刻此处此景,告诉他一件事,“顾老师,我……”   ……我喜欢你。   后头却有拍球而来的几个同学,一见我们站在树荫下就大喊,“顾老师,过来做外援,咱们打场球!”   顾少卿随口便应了声好,转过脸来看我,似是询问我的意思。我将他上下打量,有些顾虑地说:“如果这身打扮真的不影响发挥的话,你就赶紧去吧。”   他点点头,迅速地松了领带,绕放在衣服上,“和风,等我。”   说完,虚握两拳,加速往一旁的蓝场球跑去。   利落的身影,夏天的风般“嗖”声而过,我反倒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哪怕刚刚的那句话没有说全。   但至少,他让我原地等待。   等待,因为还有希望。   ? ☆、第三十二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2) ?  凯丝的话果然灵验了。   和顾少卿那晚分手以后,我有整整三个月没有见过他一眼。上过大学的孩子都明白,在没有课没有会没有违纪没有住院的前提下,想要遇见一位老师,尤其还是一位代班班主任,是一件堪比中头彩的稀罕事。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通过手段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整整一周不打扫卫生,脏得无处下脚,让阿姨记上整改,窃窃暗喜她一个电话拨给顾少卿,好拉我过去好好教育一番。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学校为宿舍重刷栏杆,一时间处处都是刮下来的漆粉,满地的黑脚丫子繁荣交叠,阿姨当即宣布该时间段内停止检查宿舍卫生,我心里狠狠一揪,气得鼻子不来风。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求助于汪安安。她近来时来运转,常常能受到顾少卿的亲切慰问。   待她前脚踏进宿舍,我后脚就挤过去,一脸谄媚地笑,连自己都嫌腻,“顾老师又喊你去办公室了?”   近来关系有所改善,可每每我一提起顾少卿,她还是一脸警惕,时刻准备勇斗小三的恶妇样,冷言冷语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这人太不知委婉为何物了,我来了脾气,扁扁嘴,“没事。”   她眼睛一瞪,“那我看书去了。”   第一战就铩羽而归,我坐凳子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抖着一边想主意。直到汪安安翻开了书,抓起笔准备解题,我拖着凳子就移过去,“安安……”声音尽可能的甜,为了能见顾少卿,我将这张老脸彻底豁出去了。   汪安安上身立刻一倾,整个人趴上桌面,继而慢悠悠升起一张诧异的脸,“你……又怎么了?”   “顾老师喊你去办公室,也不送你回来?这人可真不知怜香惜玉。”我冲她眯眯眼睛,笑得奸诈,“下次你回来让他送送你呗,最好再喊他上来坐坐,这样一来二去容易培养感情。”   汪安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欲说欲不说的样子,一张小脸腾得红了,直烧到耳朵根。   我讪讪地笑着,“你……没事吧?”   她抬手掩了掩脸,将头转回去,目光游离地望着书本,“沈和风你别胡说啊,谁要和顾老师培养感情了。”   “害羞啦?”我有意逗她,“都这么大的人了,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她转过眼珠子,将我嫌弃地一望,“你这人真是……难道你不喜欢?”   我抿了抿唇,有点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是凯丝,和她和盘托出心中的想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我便和她打哈哈,“我在问你呢,你问我干嘛?”   她冷冷哼一声,“早知道你喜欢了,甭和我在这儿装。我也不会让他上来——”她匆匆将我一瞥,笑得促狭,“省得便宜你。”   “……”我咬着牙关,将她足足剜了几十眼,哼,要不是打不过你,早就和你翻脸了!   没有顾少卿的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气温渐渐降了下来,从天高云淡的秋天,慢慢过渡到寒风凛冽的冬天。   我在学校里偶遇过一次柳絮,只是远远地看见,隔着一整个过道的距离。她和往日一般耀眼,穿着温暖的颜色,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中尤为突出。   身后跟着一队分外热情的男学生,举着书本似是探讨问题,而事实上,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都牢牢钉在了她的脸上。   外语学院来了位美女老师的消息,以彗星撞击地球的速度在整个校园内广泛传播。   与之同时,早就被捧为传奇人物的材料学院优质美男——顾少卿,也在茶余饭后被拿出讨论,甚至有好事者乱点鸳鸯谱,说这对金童玉女早已互生情愫,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炸毛敲台子,“什么殿堂不殿堂的,那明明就是一坟墓!”   凯丝手里狂发短信,嘴上还不忘奚落我,“是啊,婚姻就是一坟墓。可人家好歹还有个地儿呆着呢,咱们呢,咱们就只能曝尸荒野了。”   “……”我将她手机抢过来,一脸的不耐烦,“你到底帮谁呢,怎么还替他们俩说话啊。那可都是谣言,他们俩清白着呢。”   凯丝将手机又夺过去,冲我狠狠皱了皱鼻子,“还不都是你说的,他们曾经是校友,又互相有过好感,门当户对,就差一红本本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扭身子,躺上自己的床,裹着被子当春卷,“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凯丝忙完了和男友的腻腻歪歪,方才过来理我,坐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背,长长叹出一口气,“唉,发情的你和多情的我,该怎样面对这个滥情的世界呢?”   “……”   状况一直到圣诞节前一天,方才得到了改善。   凯丝一大早就忙着挑衣服,为了漂亮,穿着条黑丝,外面裹一大衣就跑了出去。中午回来时,冻得瑟瑟发抖,抢了我的暖手宝,一边发抖一边问候某人二大爷。   “外头冷吗?”我问她。   她嘴皮子直打架,“瞧瞧我冻成这样,你觉得外头能不冷吗?”   我摇摇头,“再冷,能有我这颗心冷吗?”   她狠狠一声“呸”过来,“你就不能给他发个短信、打个电话?和风,平时见你脸皮厚得能当飞机跑道,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完全不中用呢?”   她作势要上来捏我的脸,我一把抵着她的肚子,将她死命往后推,也不说话,心里烦得像是煮沸的粥,又稠又乱,哪里还有头绪?   “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凯丝往后蹦了几步,“换衣服,待会儿还出去约会呢。”   重色轻友的家伙,我在心里将她狠狠鄙视个遍。   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不知该不该给他发一条,也不知该发些什么内容。   挖空心思,死了一大堆脑细胞后,我终于编了条过去:平安夜快乐。   顾少卿回得极慢,我来来回回将宿舍逛了十圈,上了一回厕所,又吃了个苹果后,手机方才亮了一亮。   柠檬树:你也快乐。   这该怎么回?你也也快乐?   一筹莫展中,顾少卿居然回了个电话过来,我立刻接了,那一头的声音依旧不改清朗,“晚上有空吗?”   “有!”我想也不想地回答,“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空,想喊你一块儿来吃饭。”   我心里一紧,平安夜和顾少卿吃饭?!听起来确实不错,只是觉得怪怪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喊我吃饭?   “今天是柳絮的生日,开party的话人少了不热闹。”他顿了顿,“赏脸吗?”   这语气,完完全全没将自己当外人,听起来真像是一对了。我心里不自在,说话便酸酸的,“阿姨会关宿舍,太晚就进不来了。”   他那一头静了几秒,方才又一次说话,“没事,十一点前保证送你回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拿乔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便答应了下来。   下午五点,我下楼去等顾少卿,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却朝我直冲过来,不偏不倚地挡在我前头。   我往一旁走了走,这车居然跟着也移了移,就在我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时,一个太过熟悉的陌生人走下了车子。   厉风行抖抖身上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正了正领带,人模狗样地站到我面前,“小和风,别来无恙?”   我一抚前额,不能克制的又一次刻薄起来,“厉先生,你倒是和那超市的方便面似的。”   “怎么说?”他不解。   “无处不在呗。”我扁扁嘴,“不好意思啊,我姓沈不姓小,麻烦你舌头捋直了别打弯,否则容易出事故,万一将我雷得外焦里嫩,那多伤感情啊。”   他也不恼,且从容笑着看我,“方便面好啊,你想,每分每秒被那么多人泡着,这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这人是我的克星,每每和他说话,总要废好大一番唇舌,我便背过身子不看他,“你来干嘛?”   他凑到我眼下,“想你了呗,心动不如行动,我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我简直懒得搭理他,皱起眉头嚷嚷,“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就说,别和个女人似的磨磨唧唧,我这还忙着呢。”   他这才微微锁了眉,“和风,你这张嘴实在太厉害,总有一天要为此吃亏的。”   “吃亏是福,你懂么?”我一脸的得意洋洋。   “……”他在我脑门上狠狠给了一个爆栗子,“和你说谈吐性格的问题,你偏偏要上升到人格修养的层面,不这么咄咄逼人会死是不是?”   我捂着头,“哎哟”一声喊痛,拧着他的胳膊就不放,五指一齐用力,我骂不死他,我掐死他!   身后却又有车子驶来的声音,厉风行疼得眉角直抽,还冲我扬着下巴说:“别闹了,你的小情郎来了!”   我头脑中“嗡”的一声,怎能在来人面前丢了我一贯的淑女气质?赶忙站得笔直,往后一转,果然是顾少卿。   结果便是,厉风行这厮也受到了邀请,而他居然脸皮厚到不拒绝,果真兴冲冲跟去了前女友的生日party。   临上车前,我拉了拉顾少卿的袖子,“他可是柳絮的前男友。”   没料到顾少卿一脸的无所谓,给我拉了门,丢下一个温暖的笑意,“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还邀请厉风行去,果然不怕冷场,还是已经自信到自己的光芒能盖过一切?这个让人难以捉摸的男人。   与之相比,柳絮就好猜多了,一见厉风行,两条细眉差点拧去一起,毫不避讳地挽上顾少卿,伴着他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厉风行便将胳膊搭在我肩上,目送那二人离开,发亮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嘴里振振有词,“什么破脾气,和我玩欲擒故纵,幼稚!”   我挣脱不开,可一听这话就觉得奇怪了,“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看样子可真不像是分手了。”   他冲我神神秘秘地咧了咧嘴,“你没谈过恋爱,说了也不会懂。”还硬是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小姑娘。”   下一秒,我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他即刻弯腰抱着肚子,痛得快流眼泪水。我收回拳头,潇洒一吹,“哼,你一个人慢慢在这儿懂吧,老爷爷!”   Party开在霈陵郊外的一处海滩。因为已至冬季,海边温差很大,一行人很快进了事先预定的一家酒店,面朝着夜晚深沉墨蓝的大海,歌声缱绻中,两两相依,舞步翩跹。   我不会跳舞,更没有被人邀请跳舞,便独自坐在不起眼的一隅,手里端着杯果汁,静静看着舞池中央的顾少卿和柳絮,男才女貌,用在他们身上确实合适。   一曲跳完,柳絮向后顺着长发,纤细的手在脸颊边扇风,和顾少卿窃窃私语了什么,便独自走去了另一头。而一道身影晃过,消失了半天的厉风行突然冒了出来,拉着柳絮,偷偷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口袋。   顾少卿却在此刻发现了我,微微一提裤子,坐在了我前面不合他身高的矮凳子。   我忙笑着要和他换,他却摆摆手说不必,“这样挺好的,至少咱们俩还能平视。”   他展开手,作势量我们俩眼睛的高度,我放下杯子直笑,“你在变相说我矮!”   “你确实不高。”他见我脸色一变,连忙补充,“但这样也差不多了。”   我撅着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不远处,厉风行和柳絮拉拉扯扯地走来了。柳絮红着眼睛,拽着他的袖子不松,“你今天敢走,就再也别来找我了!”   厉风行立刻回嘴,“东西你也不收,好话你也不听,还想我怎么着?我本来就是陪和风来的,你以为我心甘情愿来这儿看你眼色?和风,咱们走!”   我一怔,怎么吵着吵着连带我都连累了?   顾少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别孩子气,都这么大的人了。”   厉风行食指直要点到顾少卿鼻尖,急红了眼睛,恶狠狠地说:“这儿没你说话的地儿,要不是你,我们俩能成这样吗?别搁爷面前装好人,爷看多了你这种人!”   柳絮劈手在他后背给了一掌,“你这人怎么回事,说话这么难听!少卿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他就是喝醉了耍酒疯呢!”   厉风行才不等她说完,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拽,我一个趔趄直撞上桌角,痛得弯腰紧紧按住肚子。顾少卿的脚步急促响起,可我刚刚看到他光亮的鞋面,下一刻就被厉风行拉走了。   一个在前面走得飞快,两个在后面追得急速,中间一个我,又是胳膊痛,又是肚子痛。直到那辆保时捷外,厉风行方才停了下来,一手支着车窗,邪肆至极致。   柳絮追上来,声泪俱下地呵斥,“我说你喜欢上这妮子,你还死都不肯承认,现在又这样,算是什么!”   语毕便紧靠上顾少卿的怀中,他似是一怔,几秒后方才回神,犹豫中轻喊了一声,“柳絮……”   厉风行已经紧紧禁锢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都掰向他,紧接着俯身而下,一手抬起我的下颚,他的脸在眼前愈加放大。   倏忽之间,脸颊上便落下凉凉两瓣柔软,我进入短暂的失忆阶段,脑海中一片寂静无声。   待我回过神来,柳絮已经给了厉风行狠狠的一巴掌,响在耳边,清脆中带着钝钝的刀刃,一点点剜开我的心脏……这一巴掌,居然像是打在我的脸上。   视线里,顾少卿站在三步开外的距离,静静看着这一幕闹剧的上演,垂着眼帘,唇线紧抿成一线,面无表情中,没有望向任何人。   我的初吻没了,夺走它的,却不是我爱或爱我的人。   顾少卿啊顾少卿,为什么这一刻,我会是如此地恨你?? ☆、第三十三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3) ?  初吻事件我一直没告诉凯丝,太过荒谬也太过无奈,总觉得像是受了什么玷污一般,说出来便只能遭人白眼。   那一日如何回来的,我记不太清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顾少卿,柳絮,厉风行,这直接当事的三个人,没有一个顾得上管我,明明我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个,却得到了这样的安慰。   凯丝在一旁描眉画眼的时候,我将头磕在手肘上看她,浅浅地笑,不让她看出端倪,“凯丝,你的初吻是谁夺走的?”   她动作一滞,转脸给了我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一个混蛋。”   “混蛋?”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你也会落进一个混蛋手里?你不是阅人无数,号称自己为爱情专家吗?”   她特不屑地冲我丢了个白眼,“你是生下来就会走路就会说话的?”   “……不是。”   “那不就行了,爱情专家也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实战才练就出来的,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人生下来就是情圣?拜托,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还没学会走倒要急着走,说你笨呢,你还别不信!”   “……”她总是能变着法地打击我,我蔫着脑袋,还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来,“多可惜啊,那可是你的初吻哎!”   “有什么好可惜的?”她拿着镜子,在我头上轻轻一拍,“果然还是个纯情小少女的思想。这样吧,姐姐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两句话,只要你融会贯通、铭记在心,我保证你横行江湖、一往无前!”   我这叫一个激动,“你赶紧说!”   “张氏警示名言第一句: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人渣!”   “……”听起来不如想象中那么霸气啊,我赶忙问,“还有一句呢?”   “张氏警示名言第二句:我是妖精我怕谁!”   “……”我将头埋进臂弯里,忙不迭地给她竖起大拇指,手腕却是一百八十度的一转,方向便朝向了地面。   凯丝还笑容灿烂地摇头晃脑,“你没觉得一说完这两句话,就把别人占去的便宜全夺回来了吗?这就叫精神胜利,饱含着谦虚大度的民族之魂和英勇无畏的革命情怀,实在是一种情意深厚和谐向上的好方法。”   我眼睛瞥着她,用无声的沉默代表此刻心中对她无穷无尽的鄙视。精神胜利什么的我还真不知道,但我清楚,她上辈子一定是个胖鸵鸟,只会一个劲地将脑袋往沙子里埋。   圣诞节刚过,元旦节便哼着小调,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超市里挂上的圣诞老人,一夜间被“happy new year”所取代,四处都是一片红色,热情洋溢地迎接着新的一年。   每年的元旦前一晚,各学院都会组织出一个较为大型的娱乐参与项目,在一早清空的食堂内,举办新春游园会。届时,没有回家的同学们,可以携伴来参加游戏,为了吸引众人参与,会在会场边摆上各种诱人的奖品。   学生会统一分工,文艺部的任务最重,我虽然身为副部,却早就是半隐退的神秘人物,大一大二的孩子们忙得不亦乐乎时,我往往站在一边和部长嚼舌。   “大学永远都是他们大一大二的。”不过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他却一味收敛笑意,说出来时便有些伤感了。   我靠着墙,点点头,“是啊,我当年也挺积极的,现在,只剩看看感动,想想激动,就是一动不动了。”   他呵呵笑了,“这是我过的最后的一个游园会了,想想时间真快啊,第一年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跟在学长后面转圈圈,觉得哪哪儿都好玩都新鲜。现在什么都懂了,什么都习惯了,也就再也没有当年的那份热血了。”   “瞧你这话说得,好好的心情都被弄坏了。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就证明他已经老了。我看你也不老啊,怎么心态比谁都沧桑呢?”   他没吱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地面的瓷砖。直到另一副部过来问话,他方才将头抬起来,“办啊,必须办,多有意义一事儿。”   副部点点头,“成,就怕没人参与。”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部长待副部走了,方才开口,“晚上有个游戏,是让大家坐成一个圈,各写一个平日里不能说的秘密,交给左手边的这个人。我觉得这是挺好一表白的游戏,他就觉得说可能没人参与。”   传纸条写秘密,再告诉自己左手边的那个人?我的心动了一动。   没想到部长伸手在我眼边挥了挥,“哎,和风,有个事儿和你说呗。”   “说吧,”我睨着他,“好事儿坏事儿?”   他讪讪笑着,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又碰了碰鼻子,提了提眼镜,“其实本想告诉你的——通过那个游戏——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总觉得有些话不说,堵在心里,真的是件特别难受的事儿。”   我貌似有些懂了,脸颊微微红了,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装傻,“什么事儿啊到底?”   “我喜欢你。”他站到我面前,说得极快,“你第一次来面试,我就一眼喜欢上你了。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你的视线都不会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三秒钟,我原本是决定将这个秘密烂在心里,不想一说出来连朋友都做不了。可是我现在大四了,马上就要走了,再不说这辈子都没机会了,我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和风,你听清了吗,我说我喜欢你,已经喜欢很久很久了。”   他一停不停,从头到尾放鞭炮似的说完了,生怕一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一般。我拿手碰了碰脸,滚烫滚烫像是块热铁,丁中一之后,很久没听过这样现场版的告白了。   他傻傻看着我,我怔怔望着他,同样的两张红脸照镜子般相对,不出十秒,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紧接着也乐了。   我给顾少卿发了短信,邀请他晚上来游园会逛逛。他很快便回了过来,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结束。   想必晚上要闹到很晚,我回宿舍又裹了件毛衣方才放心,刚出了大门,却看到一个穿着法国蓝长棉衣的男人从面前走过,居然会是顾少卿。   “顾老师。”我喊他,一溜小跑走去他身边。   “是你啊,我正准备往那边走呢。”他戴着皮手套,指了指食堂的方向。   我便落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   他的态度并不太温和,或许是经历那一晚,让他有些难以面对我。我却不同,有意无意间总是瞥到他的嘴唇,淡淡的粉色,不笑时也微微上翘,绝对是个好脾气的人。   我要对你告白了,顾少卿,你知道吗?   学生会的人都很喜欢顾少卿,见他来了,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女生们将买来的瓜子水果都往他面前推,他只不过温和一笑,她们立刻便红了脸,两两聚在一起神魂颠倒了。   我站在这一块的边缘,看着食堂里渐渐增多的人群,人来人往,具是面带笑颜。建筑学院的台子就在斜对面,早已是人满为患,许多人排队等着在大屏幕上切水果。   有人在旁边说:“早知道咱们也这么搞,这人气多旺啊。”   另一人插嘴,“人家电力的人气也好,貌似是什么猪八戒背媳妇,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能拿大奖。”   部长的声音窜出来,“一边去,咱们的也不比人家的差啊,人人都有窥视欲,知道旁边一人的秘密有多刺激!”   顾少卿便是这时走到了我的身边,他递给我一个桔子,往四周看了几眼,“不去转转?不想拿一个大奖回去,当新年礼物?”   我摇摇头,“懒得去,而且好多项目都要两人配合,我一个人怎么拿大奖?”他便点头,我有意逗他,“不然我们一起去,然后拿到大奖对半分?”   他却没答应,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片刻后方才答话,“人太多了。”   我便只有笑,“我开玩笑的。”   渐渐的,我们这一块也聚起了人,多是认识的人捧场,在一边玩了些小游戏后,部长组织大家坐下来,写出心底的秘密。   我便有意坐在顾少卿的右边,他看着桌面浅蓝色的纸,还有些不太乐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和你们聚在一起玩,是不是不太好?”   我递给他一支笔,很用力地说:“总之你不许走。”   他接过笔,冲我淡淡一笑,“好吧。”   来玩游戏的几对要么是情侣,要么是有暧昧,大多是想趁此机会表明心迹。   我捏着笔,余光中瞥到同样在犹豫的顾少卿,拇指与食指夹着笔,轻轻一转再紧紧握着。就这么来回了几次,他像是有了答案,匆匆就写了下来。   我却提着笔,手一遍遍地发抖。好容易写了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我喜欢你,又被我转而划去了。   我爱你。   我一笔一划,从未这样认真地写过这三个字,落下最后一笔的同时,纸面如被割出几道口子,光芒四溢中刺伤了我的眼睛。   再看不下一秒,我将纸迅速折好,递到了顾少卿的面前。   他拿起来,展开了,而每一个动作都如同是放慢的镜头,折磨人心般慢条斯理地进行。直到最后一折,展开,便是内容。   他笑容一凝,睫毛一颤,侧头看我的一瞬,我却将头偏了回来。   下一个人的秘密在我的手中,字不漂亮,却异常工整,“我永远爱她”。   我看了看右边的男生,不知自己笑得可算自然,“祝福你们。”   晚上回宿舍时,依旧是顾少卿送我,彼此之前都没有打过招呼,却是默契十足地走到了一起。   我早就想好,再坏再坏不过就是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但至少能让我断了这心思,不用再花出大把大把的时间来胡思乱想。走至人生尽头之时回想,此生无憾,不会为此而觉得后悔。   若是他点头,一切皆有转机……偏偏这一条,我不太敢想。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不抱希望,便不会摔得太痛。   顾少卿一路无言,用属于他的速度一点点耗尽我心中的期待,如果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思考的话,那便是一遍遍央求他能快一点了结。   我没回宿舍,转而去了楼后。深夜的操场空空荡荡,我下了阶梯,走到足球场的中心,站在辽阔的一处寂静,慢慢等着身后的他。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看看我,黑夜遮蔽了这双眼睛,只是微弱的光线亮起,却在他偏过头去的一瞬,一闪而过了。   我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涩,眼内灌满了泪,刚说了第一个字便哭了,“顾老师,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沉默,空气异常冷凝。   “没有吗,可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看不到你会想你,看到你却又不敢直视你。一颗心就像在坐过山车,因为你的一举一动,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他几不可闻地叹出口气,脱了手套,捏了捏眉心,“和风,别哭好吗?”   我也再顾不得什么形象,挥着袖子来擦脸,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可一齐涌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了。害怕他爱上别人,因此捕风捉影直到急得生病,又哪怕只是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会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这么多的话,可面对他时,偏偏再继续不了了。   我只能掩面低泣,没来由地觉得心酸,像是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喜欢,过客匆匆,而他,永远做不了我的归人。   如此卑微而可轻易忽略的暗恋,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依恋……幼稚而不够成熟的。   顾少卿站在我面前,局促中移动着步子,“和风,”他又喊我的名字,“学生对师长经常会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情,我们的年龄、阅历、处事,往往会造成你们这样或是那样的影响。但请你相信我,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和喜欢甚至是爱完全划不来等号。”   “……”我没想到,他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我是你的老师,比你年长许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有自己的分寸。”   鲁迅先生的太太许广平,一开始也是他的学生,他比她更年长,家中甚至还有一房太太,可他们依旧结合了,不顾一切排除万难,这一走便是一生。   难道他是伟人,顾少卿不是,老师和学生就不能在一起了吗?   我没有举例,更没有争辩,其实他的意思很明白,顾少卿不喜欢沈和风,他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让我不过于难堪。   我往后退了几步,止住了眼泪,抬头看他,毫无卑怯,我希望他知道,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平等的。   “我知道答案了,顾老师。”我竭力地让自己笑,尽管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今晚真不好意思,浪费了你这么长的时间,谢谢你以前的照顾,我先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一人在寒风中奔跑,从黑暗直冲向微弱的灯光。钻进宿舍楼层的那一刻,恍似久蛰地下的一颗种子,被锋利的犁翻出地面,□裸地照射着淋漓的光芒。   纠痛的心脏依旧跳动,脑中却只有一句话在重复,顾少卿不喜欢沈和风。   他甚至……没有追来。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就是属于我的初恋。   一个尚未开花便已枯萎的单恋。? ☆、第三十四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4) ?  顾少卿再也没有给我发过短信,或是打过电话。我也没有,哪怕每每开了短信,在屏幕上写满他的名字,也还是忍耐住了没有按下“发送”。   不再打扰他,是我对他的体谅。   而他的分寸,是对于我的尊重。   凯丝很快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在狂轰滥炸似的追问之后,我向她和盘托出了那一晚的事。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薄薄的鼻翼扑哧扑哧动得厉害。   “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她在宿舍里走来走去,一副母鸡下蛋,公鸡焦急的模样。   我懒懒地趴桌上看书,“你成天忙着约会,哪有心情和我听我说这个?”   她一脸心疼,蹙着眉头,扁扁嘴巴,过来直摸我的脑袋,“真是委屈你了,和风,顾少卿那家伙太不识好歹了,这年头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自己都送上门了,他还不知珍惜!”   我往后靠了靠,总觉得她在摸自家的小狗,苦着脸道:“别这么说了行不行,你越是这么说,越是让我觉得自己不知好歹,不,简直是不知羞耻了。”   她便问,“那你还难受吗,难受的话就和我说,我带你坐操场上哭去。”   我连忙摇摇头,“不难过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用排毒。”   然而没过几天,汪安安就公开抱怨,说每晚都听得到怪怪的声音,像是宿舍外的流浪猫在一抽一抽地叫,“可又很近,像是躲在床底下一样。”   我将这话听进耳里,每晚抱着我的花铲时,将被子裹得更紧一分,自此汪安安再也没抱怨过。   期末考试来势汹汹,平常的课大多停了下来。凯丝有了更多时间,日日陪着她的亲亲男友逛遍整个霈陵。而我,则继汪安安之后,成为了班上另一有名的拼命三娘。   若是在林荫大道上遇见我,无外乎两个可能,一是正往图书馆走,二是先去吃饭再往图书馆走。   自告白以后,我没有再遇见过顾少卿。临近期末的动员班会,我也以身体不好的借口逃开了。   不是不想见到他,是害怕见到他时,他因为躲我而闪烁的目光,或是过于坦荡而自然大方的谈吐……这一切都会让我觉得孤立无助。   有时候,光回想都觉得恍惚,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现在如何沦为路人。然而并不后悔告诉他,存着傻傻的心思在一遍遍告诉自己,也许某年某月的每一天,他仍旧会记得一个冒冒失失和他告白的女学生。   而这于我,已然足够。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校园论坛上爆出的一则帖子,一时间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而一心备考的我,却还沉浸在复习的紧张气氛中,尚未意识到一场风暴悄然来袭。   刚刚在图书馆占好位子,我拿着水壶准备去打点开水。开水房依旧有人在排队,我靠着墙壁,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便隐约觉得身边窸窸窣窣的人群,不停向我指指点点。   我微微低了头,四顾望了望,那些小声议论的人即刻恢复原样,安安静静地排起队来。可一当我转移视线,大家又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我拿手摸了摸脸,难道是吃饭的时候没将嘴擦干净?可是摸来摸去,明明就是干干净净。   轮到我打开水时,前面一女生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我,“你是不是沈和风?”   我犹犹豫豫地点头,心想,我不认识她呀,她怎么知道了我的名字?   一路上亦是如此,待我坐下来,还没拿出书来,同桌的人已经聚成一团了,便边嘻嘻哈哈地笑,边拿眼睛偷偷摸摸地望我。那眼中的光芒,分明闪着鄙夷。   我心里只觉得奇怪,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是凯丝来的电话,我急忙忙走出去接。   “和风,你在哪?”   声音极大,刺得我耳膜生痛,我连忙将手机拿开了,“什么事啊,这么紧张起来?”   “出大事了,你赶紧回来!”她在那头直拍桌子,“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死人,把你和顾老师同居的事情贴论坛里了,还添油加醋说得特别难听!”   我心里咯噔一声,回去收了东西就往宿舍赶。   一打开论坛,便是首页几个硕大的黑体字:“90后美女学生与任课老师的风流韵事”,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打开主版块,这一帖子飘红置顶,下面一溜都是与之相关的新帖子。我连忙开了看,第一行便指名道姓地写出当事人是材料学院的沈和风与顾少卿。发帖人甚至有意加黑,好让这两个名字分外显眼。   帖子从顾少卿做代班班主任说起,先是抓到我作弊,继而热心帮我补课,处处关心我之后,最终发展为同居。叙述之细,让我吃惊。然而事实之外,很多地方都夸大其词,甚至还拉上了另一个人,说我为他中途劈腿,这才早早搬出“爱巢”。   下面几楼赫然贴了我和顾少卿主持晚会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在念词,而我在一旁细细注视,那样专注而沉浸的一张脸,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果然下面一行小字:眼神太火辣,老湿hold住?   我又急又气,浑身都抖,简直快哭,凯丝搬凳子坐我旁边,拍拍我的背,“这明显是来黑你的,看看把你写成什么样了,‘勾搭老师的狐狸精’,‘贪心不足玩劈腿’!顾老师倒成了受害者,半点脏水都不溅,和朵白莲花似的风中浅笑呢。靠,凭什么都赖你头上啊,真他妈有病!”   我一页页往下翻,回帖的言辞更为激烈,很多人都是一副鄙夷,说得极为难听。我看不下去,紧紧握着凯丝的手,背脊一片湿凉的汗,“凯丝,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凯丝皱起眉,“和风,你怕什么,这些都是诽谤,又不是真的,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就是气这帖子干嘛只黑你,你是得罪谁了,被人这么整!”   “我没得罪谁啊,我就把这事告诉过你,到底谁这么无聊?”   “你就告诉过我,可也不是我发的帖子呀,难道是咱们说话的时候被人听见了?”她眼睛一亮,“咱们在宿舍说过这件事没?”   我使劲拍拍脑袋,却依旧是混混沌沌,“凯丝,你别问我,我现在乱极了,什么都不记得。”   凯丝却立刻将眼睛一瞪,凶神恶煞地哼了两哼,“说过,一定说过,我记得那一晚,某个人还特地在一边支着脑袋听呢!”   “你是说谁?”我稍一思忖,猛地恍然大悟,“汪安安?”   “不是她还能有谁?她喜欢顾老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又和他走得特别近,肯定是哪根筋抽了,嫉妒起你们俩之前的关系。”她咬咬牙,“我真是小瞧她了,没想到她这么有心计,等她晚上一回来我就问她!”   “别,现在还没弄清楚,万一不是她,咱们不是误会好人了?”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空考虑别人,这么一闹,全校都快知道了,这世上肯帮人的不多,愿意看人笑话的可是一大堆。总之我有分寸,你甭管了。”   我抽出张纸擦擦眼睛,轻轻抱上凯丝,”凯丝,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下巴磕上她的毛衣,暖暖的柔柔的,却让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份略带棱角的温柔。   出人意料的是,帖子很快被删除了,所有新开的小帖也一律被锁,在大家言论自由的呼唤之下,版主妥协开了集中帖专门讨论此事,而对于过激言论的抽楼却一直不停继续。   凯丝忧心忡忡,“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还好就快放寒假了,时间一长,大家就会淡忘的。”   我无话可说,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谁?”凯丝急忙问。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这才艰难开口,“我爸爸的。”   爸爸几乎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而我也从来没有听他用这样暴躁的语气和我说话过。像是吞了一大车的辣椒,从胃里直直辣到心头,张口便喷涌出烈火,烧得我从脖子一直红上耳根。   我抓了包就往他办公室跑,却在门外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该说的我在校长办公室都说了,欧教授也在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是顾老师的声音,不卑不亢,完全是问心无愧的语气,“这次的事情是有人恶意为之,我和你女儿没有恋爱,之所以让她住我家,完全是因为她妈妈去了台湾,她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顾老师,你可真是负责任。和风她妈妈不在家又怎样?她从小一个人惯了,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你这样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学生老师甚至媒体都关注进来,校长那边你要怎样交待,学校声誉你要怎么弥补,连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办公室内短暂的安静,就在我按下门把手的一刻,顾少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是压抑在喉咙里的钝音,闷闷激荡,“欧教授关心的就只是这几件事吗,校长,学校声誉,还有你的面子,为什么不先去想想你的女儿呢?她现在受人诽谤,遭人泼黑,一定比谁都难过,可你却反反复复关心这样可有可无的东西。我说过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留职也好,开除也罢,只要不要连累到她身上就好。”   我鼻子酸的不得了,在这一头深深呼吸一口,这才将门推了开来。   爸爸养了小半年,身体差不多好全了,只是腿脚不利索,不过五十来岁就撑了拐杖。见我来了,一张脸立刻涨得酱紫,怒目训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说完抓着拐杖就挥过来。   风在耳边疾驰,响声凄厉,一道光弧划下,却没有打在我身上。   顾少卿急速转身,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护住,那一棍打在了他的背脊。   然力气并不大,因而只小小响起一声“啪”。   却打在我心底最软最脆的一处,有什么东西裂了碎了,不可逆转地挥散了。   我脑子完全空了,只剩下愤怒,恍似过去积蓄了二十年的气恼在这一刻尽数喷薄,我疯了似的砸了桌上的玻璃杯,大声地哭喊,“你这个自私鬼,你就知道做学问做研究,你既然不要我不养我干嘛要把我生下来!我就像是垃圾,丢过来丢过去,可是谁都不要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摔门往外冲,拉着扶手,两阶并成一阶在楼梯上跳,却不小心后脚绊上前脚,要直直扑倒在阶梯上时,又是顾少卿救了我。   他拽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在我的挣扎之中,他咬牙低语,“我带你走。”   我一怔,尚未回神,他已然将我带下了楼梯。   顾少卿将车开得极快,一路加足马力风驰电掣,凛冽寒风自窗上打过,如呜咽如哀鸣。   一路无言,唯有我间或的几声抽泣,他只是扔了一盒纸巾给我,始终带着眼镜,留下一道坚硬的侧脸。   柠檬香依旧淡然芬芳,我却止不住胃里一阵阵的翻滚,在车停下的那一刻,跑出去,蹲在路边吐得很凶。   顾少卿站在身后,我能看见他漆亮的皮鞋和挺括的长裤。他丝毫不嫌我脏,拿着纸巾给我擦脸,眼神微微有些呆滞,在我的脸上缓缓滑过。   顾少卿带我来到那条小巷,在寒阳斜斜的午后,给我买了一份白斩鸡。我撕却连撕开荷叶包的力气都一并没了,倚着电线杆,浅浅看他一大口一大口吃得狼吞虎咽。   许是注意到我的这道视线,他停了下来,侧头望我,“还难受吗,吃不下?”   我摇摇头,只是想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心情不好就喜欢到这儿来。”他将手里未吃完的半份扔去了一边的垃圾桶,又用纸巾擦净手,走至我的身旁。   “那现在心情好点了吗?”我站直了身子,却仍旧比他低了一个头。   “更差了。”他垂着眼睛静静望我。   “为什么?”   “因为我把你带来了。”他微微眯了眼睛看我,似想压制住飘忽的视线,“我当时太冲动了,可我克制不了自己。”   是啊,他一直是理性的顾少卿,却时常理性的让人生厌。或许社会需要他这样的一类卫道士,而对于我而言,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不在焉地安慰他,“不用把神经绷得这么紧,我又没有怪你带我来这儿。何况你根本没有冲动,是我大吵大闹把你弄昏了头。”   他却执拗地摇了摇头,看着我,一瞬不瞬,声音轻至极限,“我为你冲动的还少吗?”   我几乎愕然,便见他眼中碎光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逃出,却在咬紧牙关后又一口咽了下去,颈部弧线滑动,紧接着他将眼睛紧紧闭起。   许久后,他说,“和风,走吧。”   后来,我才知道,顾少卿那一天的心情不好并不完全源于论坛事件。他一直将我所受的委屈,归结于自身的懦弱妥协——而他偏偏最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彼时,我坐在露台一隅晒太阳,而他穿着浅色的睡衣为我温柔地擦着湿发。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被初夏的凉风拂过,混进了淡淡的泥土气味。   “和风,”他薄薄的唇贴着我的耳廓,温热中带着微微的痒,“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   我转过头,望着他清亮的眸子笑,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如果食言的话,你就是两只猪,三只猪,四只猪……N只猪!”   “……”他一脸怅惘地看着我。? ☆、第三十五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5) ?  我坐在车里,额头贴着窗户望向车外。顾少卿在街道对面,依靠着一处站牌,背对着我抽烟。   修长的两指夹着雪白的烟卷,大拇指腹间或点一点烟蒂,便有带着星火的灰烬落下。我看不见他的脸,唯有口中吐出的袅袅青烟,一圈一圈弥漫开来。   过了片刻,他直起身子,拉了拉大衣下摆,转身向我走来。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坐端正,拿了一只柠檬放在鼻子下方轻嗅,“喝酒也是。”   他脱了大衣,头微微偏向我,似是用余光睨了我一眼,“我这样的人不喝酒不抽烟是不可能的。”   “哦?”我不解,他却已经坐得端正,车平稳开动。   电话一直在口袋里震动,我拿出来看了几次,挂了,最后直接关了机,塞回原处,终于安静了。   顾少卿便是在这时开了口,声音很沉,坠得人心口发闷,“你觉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爸爸妈妈遇难时,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国内?”   当然会奇怪,只是他不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问呢?我侧了身子,看着他的侧脸,“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我很愿意听。”   “因为那时候我和家里闹崩了,从我出国的那一天开始,便和他们断绝了一切联系。”他紧绷着脸,眸低晦暗,却依旧只是淡淡的语气。   “为什么?”   “那次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闹到最后谁也不肯先退一步。我放出豪言,说要自力更生,永远不做他身后的傀儡。他拍着台子,气得满脸通红,讥笑说,好啊,你要有种现在就滚。我气昏了头,便两手空空,准备净身出户,可跨出门时,他追上来,拽着我的胳膊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说,你今天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我微微一怔,完全不敢想象顾少卿会有如此一面。稳重理智温和,是他一贯树立的形象,而话语里的那个人,却是冲动叛逆到有些过头。   而更让我不解的是,顾少卿规避了我的问题,他敢坦诚的仅是结果,而那事情的经过,却依旧被他包裹得牢固,紧紧绑在心底。   这个男人的秘密,到底还有多少?   我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傻笑笑,“那我们是不是同病相怜,我也和我爸爸闹翻了。”   “可你有补救的机会,不用像我,这辈子都只能活在自责里。”他将车子靠边停下来,转头看向我,“如果是你爸爸的电话,就接一次吧,他会担心你,无论他平时看起来有多不在意你。”   “‘你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是这个意思吗?”我记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点点头,“我会尽快查出发帖人,帮你澄清一切。学校那一边由我解决,至于你和你爸爸,就要靠你自己了。”   他说得正大光明,果然是君子坦荡荡,凯丝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歪。可我的心里却酸酸的,名声与他的心意哪个更为重要?我唯有假装,我不知道。   “谢谢你,顾老师。”我向他笑。   他亦慢慢勾起一边的唇角,“没事。”   片刻后,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干嘛要这么气馁,明明危机快要解除,明明我还和顾少卿在一起,便让自己笑得灿烂些,“怎么破事儿这么多啊。说真的,我已经开始怀疑当初来到地球的决定是否正确,我想我还是回到火星去吧,咻,飞咯!”   他虚浮的一道笑容却即刻湮灭,蹙着眉头,眼神凛然,“和风,你别这么说话。”   “……”   我回宿舍时,收到了顾少卿的一条短信。   柠檬树:开心就笑,伤心就哭,在我的面前,你不用伪装坚强。   我读了又读,直到身边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这才收了手机,埋头直往楼上冲。   钥匙还没入锁眼,已然听到宿舍内的大吵大闹,我连忙开了门,便看到汪安安抓着凯丝的头发,凯丝拽着汪安安的衣领,对骂开战。   我连忙冲过去拉架,却被两人缠着加入战斗,一人揪着我的发尾,一人推着我的后背,也不知是谁打谁、谁帮谁,就这么混战着折腾了好一会人。   直到三人都是筋疲力尽,我这才和凯丝勾肩搭背跑去了一边,凯丝还不罢休,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喊道:“汪安安你这个疯婆子,出阴招不承认,还死不要脸打人,你那十几年的书都白念了!”   汪安安也是直喘气,恨得眼白都泛红,“张凯丝你少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帖子是我发的?人在做,天在看,她自己行为不检点,就别怪别人拉出来示众!”   凯丝脱了外套,将毛衣袖子捋到胳膊肘,叉腰大骂,“你这话的意思就是承认了?汪安安,你还真是头白眼狼啊,暂且不提我们和风,单说顾老师,他是哪儿得罪你了,还是哪儿对不起你了?给你交学费,处处关心你,可你呢,你他妈说翻脸就翻脸啊,你发那么一破帖子,你要和风和顾老师以后怎么做人啊!”   我也急了,上去就推了一把汪安安,“帖子真是你发的?汪安安,你说实话!”   她紧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两手握紧拳头,浑身都在发颤。我向后退了一步,被她周身散开的怒意吓了一跳。   凯丝便在这时扶着我的腰,将我往前一推,“汪安安你这种人真是没救了,幼年有阴影,童年不健全,你生出来就是一个错误!”   汪安安的眼神将我冷锐地贯穿,这股深深恨意袭来时,让我止不住地心惊肉跳。我拿手肘支了支凯丝,向她低语,“别说了,也许不是她。”   汪安安却突然一阵跳脚,跺着地面哭嚷起来,指着我和凯丝尖叫,“帖子就是我发的,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我就是看不惯你沈和风,怎么了!凭什么你一无是处,又作弊又挂科,可想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我有哪点比不上你,这么辛辛苦苦地活着不算,还要受你们这种人渣的歧视!”   凯丝突然得了势,冷笑着啐她一口,“哼哼,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我呸死你个不要脸的,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我可送给你了谢谢!你要真觉得委屈了,就赶紧抱着你的铺盖卷滚出去,我们还不乐意见到你这个人渣呢!”   “好了,凯丝,别说了!”   汪安安满是恨意的眼神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胆战心惊里我拉着凯丝去阳台,转身便听见汪安安往外跑的声音。   “砰”,门被狠狠带上。   凯丝比我还气,一拳一拳砸在栏杆上,两脚不停交替踢着下头,嘴里依然嘀嘀咕咕念着骂着。   我拍拍她的后背,将头轻轻靠上她的背,“凯丝,够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   凯丝却不吱声,指甲抠着栏杆上的漆,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我听得背脊一片冷汗涔涔,连忙拉住她的手,手背却突来温热的湿意,我绕去一看,凯丝的眼泪簌簌落下一脸,猛然咧开嘴哭起来。   “喂,你怎么啦?”我捧着她的脸,摸摸这家伙的脑袋,“刚刚还凶神恶煞像是要吃人,怎么现在反而娇滴滴地哭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凯丝哪儿去啦,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凯丝一把打上我的胸口,拽起我的袖子,将眼泪鼻涕都擦了上去,“你什么人啊,都这时候了还幸灾乐祸!”她孩子气地嘤嘤直哭,指着自己的脸,委屈极了,“汪安安那混蛋力气真大,一巴掌抽得我现在都疼!”   我仔细一瞧,凯丝那脸上果然红通通肿了半边,我连忙帮她揉了揉,又可气又可笑,“你刚刚怎么不说的?”   “我呸啊,我就是说了,你这玻璃人能帮我出气打回去吗?”   我摇摇头,我没汪安安壮,力气也一定比她小。   “所以啊,说了还不等于没说?”她掩着脸,半身趴在栏杆上哭,“我这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啊,我这国色天香的一张脸啊,这下子全毁她手里了!”   凯丝哭得是真伤心,我重靠上她的后背,感受到这股一起一伏,她自胸腔中发出的急喘哭泣,透过血肉身躯直击入耳膜。   片刻后,我使劲擦了擦眼角,将那股突然涌上的苦涩全吞回了肚子里。   我只是在想,和风,是该你放弃顾少卿的时候了。   ? ☆、第三十六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6) ?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学校论坛上的首页热帖终于以“辟谣”二字,终结了“顾沈门”所引发的集体大讨论。   学校压下了校外一切负面声音,却自始至终没有给出官方的说法,最终以这样一种不够正式的方式作为了结。   辟谣帖一出,渐渐降温的事件又一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很多人表明事件处理得不够透明,亟待官方给出答复。可当帖子翻过十页之后,却突然有了峰回路转的改变,不少人的新鲜劲都急速消退,调侃这样的一件私事既无潜规则又无艳照流出,根本毫无新闻价值,没什么深挖的必要。   至于那些反复强调我“居心叵测”、“贪心不足”、“眼睛比肚脐眼还小”的言论,大多来自于对顾少卿死忠的女性同胞,但别忘了,作为一个男女比例稳定维持在9:1的工科学校,这些突兀的声音会很快被淹没在男生感兴趣的话题上,游戏、美女、电影,又一次占据主要版面。   吵吵闹闹三两天后,“辟谣”帖彻底沉了下去。   而当我抱着书本跟在凯丝和她男友身后时,一路上,冲我指指点点的同学也成倍减少。   凯丝一开始只顾凶神恶煞地怒喊:“看什么看,没见过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哪?”她那学长男友便立刻冒出来,用一脸微笑温柔化解,“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凯丝不知是学了乖,还是彻底习惯了这一种境况,很快转变为了嫣然一笑,颔首示意,“这位同学请直走左拐,一路顺风,恕不远送哦!”男友立刻又蹦上来,紧紧搂着她的肩,夸也不够宠也不够,“亲爱的,你可真温柔。”   我脚步一顿,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称赞凯丝温柔。就在我浑身发颤的一瞬,凯丝一道凶巴巴的视线刺得我寸步难移,“瞧见没,这就是新好男人的基本要求——必须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   今年过年特别的早,为了提前放假,考试进行的极为迅速。凯丝早早订了机票,一同复习时还不断做着梦。   “又能回家享受暖气了,只穿睡衣暴走是有多潇洒啊。我要让妈妈做一大张乳酪披萨,撒上一层又一层的培根,一口咬下去,唔,太美味了!”她端着一块奥利奥,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一口,满脸享受的样子,“唔,边缘就要这样,脆脆的酥酥的,太好吃了。”   我一拍桌面,用笔提起她下巴,“你还复不复习了,赶紧给我醒醒!”半块奥利奥“啪”地盖我手背,我连忙甩了,“你是不是中国人啊,那西方肉烧饼有什么好吃的,瞧你那得瑟样!”   “……”她张了张口,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恢复伶牙俐齿,一拍胸脯道:“我当然是中国人了,纯种的!可你没看出来,我那是为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做贡献?经济都全球化了,你还搁这儿守旧呢,太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我只有笑,“那你男朋友怎么办,他又不能跟你去加拿大?”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非要天天腻一起才是爱情?如果是真爱,我就是去火星了,他也一定能乖乖等着。”凯丝拿指头点点桌面,“别总是说我,你和顾少卿怎么样了?”   我微微一怔,让这个名字在耳中过滤两次,笑得有些僵硬,“还能怎样,就那样呗。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根本不相干的。”   “唉,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挺喜欢你呀,又是补课,又让你住进家里的。难道真有这么爱管闲事,又坦坦荡荡的人?”   我扁扁嘴,“你怎么比我还矛盾,说他坦荡的人是你,说他有点喜欢的又是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他爱谁谁,以后都与我无关。”   凯丝不吱声,拿一双大眼睛巴眨巴眨看我,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赶忙将脸转过去,她这才讥笑道:“我在情感上非常赞同你的话,不过在理智上极端鄙视你这说谎就脸红的行为。不过和风你放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一定帮你找个高帅富,彻底把那不解风情的顾少卿给比下去!”   “……”我暗暗祈祷,这个人千万不要是红桃六啊!   手机噼里啪啦响起来,凯丝一把抓过去,鼻中哼哼喷出两口气,“又是那逆风行,他到底什么意思啊,一天来二三十个电话?”也不等我有所反应,说完便接了,声音大得吓人,“你有病啊,和你那柳絮腻歪还不够,非要来骚扰我们和风干嘛!逆风行你个混蛋给我听着,你再敢打电话过来,姑奶奶我立马阉了你!”   我冲她拼命使眼色,两人争来抢去半天,好容易才让手机完璧归赵。我也不耐烦,冲着话筒嚷嚷,“你烦不烦,说了不出去了,再打电话过来,我就报警了!”   他非但不恼,还笑得特大声,“你那朋友真喜感,说话和发枪子似的。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俩简直一个德行!”   我怒,这人骂人都不带脏字的,“有事没事,没事我就挂了!”   “哎,等一等,我真有事!”   “关我什么事,有事我也挂。”   “……”   我移了手机,正要挂断,他在那头急吼吼地喊,“明天下午五点,我那家酒吧等你,不见不散!”   “鬼才去。”我将电话直接挂了。   凯丝冲我扬眉直笑,“好家伙,真得我真传,我说过什么来着?我是妖精我怕谁,就得这么对这些衣冠禽兽!”   我刚要和她贫,手机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也不用看名字了,按了通话就是破口大骂,“你烦不烦人啊,让你别打电话别打电话,你耳朵白长啦?你还嫌我不够讨厌你是不是,非要逼到我和你彻底撕破脸才开心?”   电话那头却没有那种无赖的笑声,空气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我连忙看了看屏幕,居然是爸爸打来的。凯丝也发现了,拍拍我的背,继而紧紧搂上我的肩。   “和风,”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电话那头突然有人说话了,“没想到你真的这么讨厌爸爸。”   我想说一句不是这样,却始终杵在原地,无言以对。   “那次生病之后爸爸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人的生命多么脆弱,纵然事业有成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得由孩子亲人为你送终。爸爸觉得很惭愧,一直没有好好照顾过你,想要好好补救,可你出事那天,我偏偏又昏了头,明明心底担心你,就是不肯嘴软,还恨铁不成钢,气急了想打你——”   越到最后,他说得越低,言语不稳,声音颤得厉害。我在这一头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有些愤恨有些无奈……亦是有些动容。   “马上你要放寒假了,爸爸很希望能和你过个年。等你气消了,想和爸爸说话了,就发条短信给我。”他一顿,叹了一口气,“先挂了。”   “嘀”的一声,电话断了。   凯丝在我耳朵边吹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觉得该给你爸爸一次机会。”   我微微一耸肩,冲她浅浅而笑,“以后再说吧,想去复习了。”   她直接一掌拍我脑门上,“哎,沈和风,你这淑女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我真受够了你阴晴圆缺的这张脸了。”   这算是个什么形容,我立刻反驳,“我又不是月亮,这张脸果断配合不来你的阴晴圆缺。”   “哈哈,你的脸确实配合不来月亮的阴晴圆缺——”凯丝眯起眼睛,猫似的盯着自己的猎物,“但你的脸绝对比得上月亮的坑坑洼洼!”   “……”我拼命跺脚,“张凯丝,我杀了你!”   而此时开玩笑的我们从未想过,被拿来作为调侃的月亮,有一天,居然会成为彼此终身禁谈的大忌。诗词歌赋中一遍遍颂扬的美之化身,居然也会蒙上如此一副凌厉凶狠的样子。   那一晚,汪安安回来的特别早,背着书包,两只眼睛又红又涨。   凯丝是早就和她翻脸了的,幸灾乐祸地在我身边嘀咕,“你瞧瞧她那副衰样,落粪坑里被捞上来似的。”   我没接话,眼前总是有她狠狠瞪我的模样,说是胆小也好,心虚也罢,总觉得哪怕发帖子的真是她,我们那一天的折腾也太过了点。   汪安安将书包扔在桌上,端了张凳子就坐去了阳台,仰着头,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没过多久,凯丝接到了班长的电话,他在那头絮絮叨叨,将汪安安代人去考研究生被抓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而我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   “她可真大胆,为了几千块钱,代人家考试去了,被巡考抓个正着!”   我往外看,汪安安依旧抬头看着天,似乎没有注意到房间内的动静。凯丝急得涨红了脸,忙不迭地问,“然后呢,你倒是继续往下说啊!”   “还能有什么然后,这件事影响太坏,按学校规定是要被开除的。她在学工办又哭又闹了一整个下午,都给老师们跪下了,可规定就是规定,她再怎么折腾也没用,明天就通知家长来带她走。校长都开了金口,说是要抓她这个典型,全校通报批评,看以后谁还敢代考。顾老师也倒了大霉,上次和沈和风那事还没过呢,现在又摊上这事儿,听说学校在劝他主动辞职。”   刚刚挂了电话,凯丝冲出去就是一阵数落,食指挺得笔直,直指着汪安安的鼻尖,“你这个害人精,害和风害顾老师一次还不够,你还来第二次。活该自己也被牵连,这下好了吧,彻底没戏唱了!”   我连忙过来拉着凯丝,“她自己够难受的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我转而问汪安安,“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大周末的你不好好复习,给别人代考做什么呀!”   她许久没说话,突然一转头,扯着我的衣服就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不能被开除啊,我不能被开除啊……”   我被吓坏了,直到凯丝在她身上狠狠捶了下去,又哭又喊,“汪安安你要死啊,你就是缺钱也别做这样的事啊,你这是葬送自己的前途啊,你怎么对得起顾老师啊!”   汪安安还依旧重复那句话,“我不能被开除啊,我不能被开除啊……”   我拼命拽过凯丝的拳头,声音都哑了,我说,“凯丝你别打她了,我心疼啊!”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个拉扯另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地哭下来,直到最后彻底抱成一团,放声痛哭。   我头一次发现,哪怕平时的三个人,再过针锋相对,要紧关头,终究会站在一起,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无论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凯丝,抑或是刻薄凉薄的我,都不会愿意看到汪安安沦落到今日的局面,反之,亦然。   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是人,都会有感情的。   哭累了,哭够了,我们便爬上床睡觉。闭眼前那一秒,我仍旧在想,就要这样失去汪安安了吗,就要这样失去顾少卿了吗,就要这样在我慢慢褪色的青春里老去吗……   可时光,永远不容我说不。   半夜时分,汪安安将我推醒,她穿得整整齐齐,将头磕在我的床沿,浅浅笑着说:“和风,你看,外面的月亮多漂亮。”   我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黑漆漆一片,唯有对面宿舍过道里常亮的节能灯,我说:“安安,今天没有月亮,别说傻话了,赶紧睡觉吧,我好困啊。”   汪安安摇了摇头,“不,和风,有月亮,不信你再仔细瞧瞧。”   我已经将沉重的眼皮阖上,慢慢悠悠地说:“嗯,有月亮,安安,我睡了。”   汪安安没有再摇醒我,片刻后,我听见她在梦里说:“和风,凯丝,我去看月亮了。”   第二天一早,是在一声又一声的尖叫中醒来的,楼道中开始有人跑来跑去,脚步声咚咚咚响得杂乱。   没过多久,有人拼命砸着大门,我和凯丝都恋恋不舍地下了床,一开门便见许多张惊恐万分的脸站在门口。   “看看你们宿舍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怎么会。”凯丝喊了两声汪安安,无人回应,往内退了两步后又走回来,“咦,汪安安上哪儿去了?”   我敲了卫生间的门,确定她不在里面,“不知道。”   外面的女生大声嚷嚷起来,“果然是这个宿舍的,阿姨,她是这个宿舍的!”   我和凯丝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们怎么做人舍友的啊,你们宿舍的那个女生早上跳楼自杀了!”   “……” ☆、第三十七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7) ?  汪安安跳楼自杀了。   我蜷在床上,裹着被子,怎么也不敢相信。凯丝就在脚头,直挺挺躺着喘气。她刚刚抹着泪,跟着一群人出去看,却很快横着进来,虚弱到被几个人扶着,这才躺上了我的床。   脑子里塞满了一堆堆酸臭腐烂的东西,一想到昨晚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会闹会哭,现在却了无生气地躺上了冰冷的地面……便只剩下天旋地转,以及心口一阵阵地恶心想吐。   手机和花铲都静静躺在枕头下,我一齐抱进怀里,依旧填不满这颗空空落落的心。手机上有一条尚未阅读的短信,是顾少卿深夜发来的,却因为我的贪睡,一直留到现在。   柠檬树:汪安安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晚上要好好看着她。   眼睛干涩地快要裂开,却哭不出来,直到他的电话拨来,怔忪之后,这才潸潸落了一脸。   我不想说话,直接挂了电话,将手机关了,傻傻地看向汪安安的床铺。   下午,有人轮番来喊我和凯丝,学校需要了解情况,让我们俩一同去校长室走一趟。   凯丝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不少,只是望向我时,眼睛里依旧带着惊恐。我扶着她下床,她靠着我一路走一路哭。   “和风,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啊,怎么可以这样拿生命开玩笑。”凯丝哽咽着,浑身发抖,“我看到她了,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流了一地,混着泥土,暗红暗红的,你说她会有多痛啊……”   她像是个吓坏的小孩子,在我的怀里不停地哭,绕过汪安安落地的那一片时,差点又一次昏厥过去。   而我,并没比她好多少。汪安安早就不在那儿了,唯独剩下一滩已然被冲刷过看不清楚的血。恐怖,像是讥笑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可我无法扭过自己的头撇过视线,只能在怔怔地看了看后,猛然失声痛哭。   凯丝还在耳边呢喃,“要是不那样说她就好了,要是一直看着她就好了,要是……”   天哪,就让这一页迅速翻过吧。我在心里,不知恳求了多少次。   校长室外,有几个人哭得瘫倒在地,我和凯丝都见过汪安安的父母,一眼便认了出来。而身边拉他们俩的是一对夫妻模样,我猜这便是顾少卿说过的汪安安的哥哥嫂嫂。   她爸爸妈妈一见到我们俩,两臂伸着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灌满了泪,“你们是安安的舍友啊,你们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啊……”   凯丝快给他们跪下,赶来的男友终是扶住了她,她便靠在他怀里大声地哭。   一切,仿佛是炼狱。   是永远走不出的涡旋陷阱。   我们都在煎熬。   我们都无法回头。   有老师为我们开了门,走过装潢精致的外厅,仅仅隔着一道门,我们听见了校长训斥的声音。   “你是怎么当班主任的,好好一锅粥全被你给搅浑了!上次论坛的事我都不说你了,这次还逼死了个学生。你是顶尖大学心理学博士啊,连个小小女学生的心理问题都发现不了?顾老师,你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我现在对你简直失望透顶!”   我和凯丝开门进来,校长正拿着钢笔不停点着面前的桌子,一见我俩,原本就怒气冲天的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进门前要敲门询问,连这点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你们这大学简直白上了!”他一脸的油光满面,嘴角有颗大痣,每说一个字,那点黑色就随着嘴唇动一动,“你们就是汪安安的室友?”   凯丝被男友搀着坐去一边的沙发,我站在墙角点了点头,抬眼便望见顾少卿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是蹙着眉头望向我,然那抹哀默大于心死的神色,让我的心狠狠揪了一揪。   校长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我并不清楚,耳中仿佛塞着厚厚的棉絮,与四周划开极大的距离。我斜倚着墙面,就只会点头,点头,再点头。   余光中,不时瞥向顾少卿,却在看到那抹颀长的身影后,又恋恋不舍地移开了。他是好,他是优秀,可这一切又与我何关呢?   我愿意站在原地,等他不经意回眸间,淡淡的一笑从容。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却已然无力到厌倦了这样一重漫无边际的暗恋。   我曾经说过没有回应的爱情,终究会不会长久。我想,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今天,我想暂且卸下这一份沉重。   爱一个人久了,也会累,特别是在她无力承受现实压力的时候。   凯丝意外发起高烧,学长打车带她去了医院,不多久他便来了电话,说情况不好要在医院住一晚,观察观察情况。   我没有回宿舍,搭着车子辗转去了那家酒吧。厉风行果然坐在老位子等我,见我来了,立刻拍拍身边的位子,“和风,坐这儿来!”   我没拒绝,一声不吭坐过去。看到桌面几盏盛着浅金色液体的酒杯,立刻抓起来仰头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这才觉得不对,又辣又呛,直直一条线烧到胃里,我扔了杯子,埋头一阵咳嗽。   “喂,你别想不开啊,怎么了这是,火气大也别拿酒浇啊!”厉风行在一旁拍我的背,依旧痞气地念叨,“不会喝酒还要逞强,我可算是见识过你的酒品了,你这次可别又给我喝醉了!”   我呛得眼泪珠子直坠,掐着喉咙一个劲地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他要了杯水过了递我嘴下,我接过来浅浅喝了一口,淡淡的柠檬味,酸酸的,没有一丝甜味。   厉风行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低着头,只用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朝我望,“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   “你和你那顾老师的事在论坛曝光了对不对?”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叹出口气,“说得是难听了一点,不过我知道,其实你们之间还真挺纯洁的。”   原来说得是这件事,我不置可否,只捏着这杯水,透过这抹晶莹,望向其后的光彩琉璃。   “和风,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顾少卿的学生,和他走得还特别近。”他突然而至的一句话,让我每根触角都快速竖起,“我查过他的资料,也顺带研究了一下他平日里接触的人。”   我隐隐回过味来,怪不得那天,他会来店里堵我,当时只以为是纨绔子弟的恶作剧,现在看来,完全是带着目的的。   “为了柳絮吗?”我问他。   “嗯,就是为了她。自她要调去你们学校的那一天起,我就反反复复研究起顾少卿这个人。他们曾经是校友,又互相有过好感,我没办法不多留一个心眼。我太在乎她了,说句挺矫情的话,我根本不能没有她。”   “那你还和她分手?”   他微微一顿,扭过头看我,反倒呵呵笑了,“情人间的分分合合其实很寻常,小打小闹几天之后就又如胶似漆了。只是这一次,她的气性太长了些,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已经将事情闹崩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你现在不明白并没有关系,等有一天你找到生命中真正愿意珍惜的人,而他也愿意珍惜你的人时,或许就能明白了。明明是一对最知心的人,却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反而生了无法逾越的间隙——我和她的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都太任性,还无法学会彻底包容彼此的过失。我嫉妒他和顾少卿的一段过往,而她恨极了我用你做为逼迫的棋子。”   我微微一怔,继而觉得好笑,“棋子?”   “我是说吻你的那件事。”他坐直了身子,抽出支烟来,很快很用力地吸了两口,打了个响指,让侍应生端个烟灰缸来。   直到雪白的烟卷烧了半支,他方才回应上我已然怒气冲天的视线,尴尬地笑着,“我说过我们都很任性,我先用任性的方式激怒了她,她随即便用任性的方式报复了我——但我们没想过,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以至于影响了你和顾少卿。”   我起初没听懂,待这几句话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我方才有点懂了,“帖子是柳絮发的?”   厉风行点点头,但很快辩解,“柳絮是无心之举,那根本就是个内部的小论坛,以为顶多来两个好事之徒冷嘲热讽两句,谁知道……”他轻轻握上我的胳膊,“和风,你千万别怪她,她只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一把甩开他,嫌恶地掸了又掸,想也不想,将手里的这杯水整个泼上了厉风行的脸。   “任性的孩子?她一奔三的女人,你居然还能面不红气不喘地称呼她为孩子?”我冷笑,“我告诉你,厉风行,孩子都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拿别人的隐私开玩笑很好玩吗,给别人的身上泼黑很好玩吗,就因为你们俩吵了一架,过家家似的玩分手,就可以把我和顾少卿卷进来,一同参与你们这样无聊的游戏吗?”   他拿袖子擦脸,一手挡着我的张牙舞爪,“和风,你冷静一点,我就是想和你道歉来着!”   “道歉要是有用的话,这个世上还要什么法律还要什么规章,我杀了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能免罪了吗?”我腾地起身,将杯子狠狠甩桌上,“以后别再骚扰我了谢谢,我给你和你任性的孩子都说一句谢谢了,我沈和风不想在你们这场病态的游戏里掺和一脚,你们也千万别挺直了腰杆和我说一句:一切都是为了爱情。虚伪,庸俗,混蛋!”   我拔腿往外冲,无论厉风行在后面喊得多大声,也无论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着一副怎样惊讶的面孔。   人活这一辈子多累啊,千防万防,防不了被人算计。有钱人闹有钱人的心,穷人受穷人的罪。厉风行有钱,也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地陪他女友玩爱情,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公然拿着别人的私事做催情剂。   而汪安安呢,她辛辛苦苦活得那么累,不过是为了好好念书,拿到文凭,在这深不见底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可她得到什么了呢,只不过是为了几千块钱,便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这区区的几千块钱,到底够厉风行在这样的酒吧消费几次呢——于她,却是出卖尊严而苦苦换不来的一座大山!   我一路狂奔,从未在这样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如此漫无边际的跑过。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扬起一缕缕微黄的发梢,刺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衣服,一针针扎进我的皮肤。   却已经不会在痛,脑子里混沌不堪,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通往何方。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银色的轿跑自我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刹车,车头急转,在几要擦上我衣摆的那一瞬,避了过去,车尾却依旧将我刮倒在地。   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尖锐的刹车声刺穿耳膜,轮胎在地面划出长长的两条黑痕。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钻心的疼痛自尾椎爆开,顺着背脊急速蔓延。轿跑内的人很快下了车,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叉着腰骂得理直气壮。   直到车子开走,人群消散,我揉着屁股挪至街边,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相抱的臂弯内,一人在风中瑟瑟发抖。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会被车撞上,再也见不到这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   我想,我该打个电话给谁,告诉他或她,我差一点点就死了。   可我应该打给谁呢,汪安安死了,凯丝躺在病床上,妈妈忙着照顾弟弟,爸爸依旧窝在办公室里……顾少卿呢,他又在何方,做着何样的事,可他拒绝过我,他并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我想哭,抵着冰冷的电线杆一个劲地干嚎,我想我多可怜啊,差那么一点点就死了……却居然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仿佛能读懂汪安安前一晚的挣扎和痛苦,她就快死了,可她居然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死拼命地捶打着脑袋,在胸腔剧烈起伏之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人怎么也不敢呆宿舍,汪安安跳楼的地点,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过道。而她几天前看我的那道眼神,又始终在我眼前来回重放。   我抱着花铲,裹着被子,将所有灯都亮了,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发抖。而灯总有熄的那一刻,当宿舍断电时,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无比大声地尖叫,直到顾少卿的短信让手机屏幕亮起,让我仿佛轻嗅到了那棵柠檬树的气味。   柠檬树:和风,别害怕。   他了解我,可他不喜欢我,更别提什么爱不爱我。   我关了手机,再也不想理会这样不公的一场的感情。   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哭,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推门跑出去,照着过道里乳白暗淡的节能灯,耳边还隐隐能听得到汪安安的声音。   她说,“和风,你看,外面的月亮多漂亮。”   她说,“和风,凯丝,我去看月亮了。”   如果天堂里看得见月亮,安安,请记得有我在一同仰望。   我就靠着一边的栏杆,歪着头,目光失焦。   直到后背被石子轻轻一打,下面有熟悉的声音压低中反复喊我,“和风,和风……”   我浑身一颤,直觉抱紧怀中的花铲,所有肌肉都绷得紧紧,迟疑中缓缓转身望下去,有个修长的人影立在大路中央,冲我一遍遍地挥手。   是顾少卿。   ? ☆、第三十八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8) ?  顾少卿来接我了。   可我倚着栏杆站不起来,看着他一声不吭,就是默默流泪。这苦咸发涩的液体从我眼眶中冲出,我想这一辈子该流的泪都似乎要在今天流光了。   为了汪安安……也为了顾少卿。   顾少卿站在下面,看不清脸,唯有压抑低沉的声音在一遍遍说:“和风,和风……和风,你要是害怕,我就带你走……和风……”   我用手压着前胸,一遍遍平复呼吸,我开口说话,声音很弱,“我出不去,门早关了。”   顾少卿似乎愣了一会儿,继而不停朝另一边挥手,“和风,你去后门那边,墙不高,你爬出来。”   可我站不起来,然而转眼望见黑洞洞的宿舍时,双手扒着栏杆,拼命支撑起自己。这是一个黑洞,巨大而噬人的陷阱,我要离开。   一路走下去,因为顾少卿在不远的地方,我觉得分外安心,像是怀中死死抱着的花铲,放不开,不能放,握在手中才不会丢开。   我从未翻过铁门,顾少卿就在其后指导,告诉我脚要跨这边,手要拉这边。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将它带着,和风,给我。”   我抱着不肯撒手,身体紧紧抵在铁门内看他,他摇了摇头,声线抖了抖,“和风,听话。”   见我依旧不动,他将手伸进来,抽了我怀里的东西,待要拿开时,又伸进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   他说:“你怎么被吓成这样子了。”   我再没听过比之更心疼的话,咬着下唇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和风,你一定要爬过去。   可我却卡在上端下不来了。分腿跨坐在铁门上方,双手死死抓着铁杠,怎么也不敢将身子翻过来。我怕我一抽腿,一动,便整个人掉下去。   无论顾少卿在下面如何劝服,我都依旧不动,我说:“我怕。”仍旧是光秃秃没有称谓,我不想喊他老师。   他在原地站了一站,继而将外套快速脱了,说:“和风,紧紧抓着铁栏。”   他爬了上来,一直来到我的身边,提起我的另一条腿,让我顺着他的力道翻过来,“和风,你别怕,有我在。”   有我在。   耳边反反复复出现这句话,挣扎过后,我果然翻过了铁门。顾少卿将衣服裹在我身上,嘴里小声又小声的念叨,“你怎么会这么冷。”   我斜斜依靠进他怀中,又累又困,我想睡一会儿。   再睁眼时,已然是在顾少卿的家中。他端着一杯牛奶放在床前,抬手覆在我的额头,片刻后摇摇头,自言自语般,“没有发烧……怎么困成这样。”   后半夜时,我才醒来,屋子里亮着浅黄色的灯,房门并未关上,我坐起来,看得到坐在沙发上的顾少卿。   我趿着鞋子走出去,坐去他的身边。他冲我浅浅而笑,很快起身去了厨房,重新端来一杯热牛奶。   “头还疼吗,你似乎喝了点酒。”他端着牛奶递到我嘴边,我想用手接,他没肯松,执拗地喂我喝了一口。   “谢谢。”我将杯子推开了,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头望他——他也看着我,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凯丝没回来,我有些害怕就坐外头了。”我向他解释,却觉得有些无谓,便岔开话题,“你怎么来了?”   他将头偏了过去,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你没回复,我不放心。”他说得很是犹豫,也可能只是在斟酌用词,“上次你没回复我,就是因为发烧了。这一次……”   他紧紧抿上唇,不吱声了。   彼此无言,直到月色沉沉,透过一片落地窗,缓缓蔓延至脚边,我脱了鞋子,缩上沙发,眼睛发涨。   越是在他面前,我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怕他看不起我,所以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可往往事与愿违,每每和他遇见,十有八九是落魄之时。   顾少卿递了张纸巾过来,我尚在犹豫是否去接的时候,他已经将之软软地擦上我的脸。   “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这场意外不关你和张凯丝的事。”他长长的睫毛垂着,轻轻一眨便摇啊摇,像是我的心,“是我没有好好开导她,完全没有尽到一个班主任该尽的义务。”   “你怎么能这样想,要不是你,安安早就要辍学回家了。反倒是我和凯丝,时常排挤她,还冤枉她,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伤害她!”我不敢想了,仿佛是手沾鲜血的囚徒,突然而生一番忏悔,这样的幡然醒悟是足以杀人的,“现在连说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猛然扣住我用力捶头的双手,有些激动地低喊,“她是为了还给我钱才去替人代考的,和风,这些不能怪你,你不能把脏水一股脑都往自己身上倒!”   我喘得很急,已经哭不出来了,嗓子里干干地响着,眼泪变干凝下一道道银线。   顾少卿的手臂收了一收,又很快松开,就在我以为他会丢下我时,反而被他紧紧抱进了怀里。他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柔软的唇自眉心划过——我连心跳都是一滞。   “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这并不是你的错,完全不是。”   我将侧脸倚靠在他胸前,手臂穿过他的腰,溺水后被捞起般拽死救世主,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让颤缩的心得到皈依。   尽管这于他,不过是超越性别,纯洁的师生慰藉吧。   过了不知多久,他动了动身子,声音极轻地问我,“睡着了吗?”   “没,睡不着了。”   “心情好点了吧?”   “好多了。”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是听呢还是听呢还是听呢?”   我居然有些想笑,然眼边明明还挂着泪痕,“在这种时候你还能说笑?”   “不然呢,生活里不止是悲伤而已。”   “那你说吧。”   “嗯,行。”他将下巴轻轻磕上我的头顶,“你这小脑袋,知道中国最强的武装力量是什么吗?”   我慢悠悠咬着指甲,“知道,是城管。”   “……”   “中国政府承诺,对外战争不优先使用城管。”   “……”他笑得很小声,却控制不了随之耸动的身子,我微微一展身子,被他拦腰抱得更紧,“你也会开玩笑了,比那时候的我坚强多了。”   “什么时候?”   “唔,差不多是十九岁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父母的事?”我点点头,他又继续,“他们不是普通的海员,我们家是军人世家,我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做了海军中将,我妈妈是爷爷战友的女儿,也是海军,他们热爱大海,也习惯孤独,哪怕后来有了我,也没有因此放弃漂泊。”   原来顾少卿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却从来不见那副纨绔子弟的浮夸,反而谦虚温和,实在难能可贵。   “你是不是参军过?”我想到了那四四方方的被子。   “是,我十八岁时被选入特种部队,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要摆脱跟在身边的保姆或警卫员,好好过一次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一定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我微微抬头,只看得到他锋锐的下颔,以及颈上滑动的凸起。   “我的记性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为了克服几近变态的训练,我抱着一本牛津字典背单词,刚开始简直煎熬,背到头昏脑胀,吐了不止一回两回,可熬过这一阵后,记性果然好了。班长要求我们速记命令或是冗长的代码,我总是能花最少的时间,达到最高的精度。我知道你们背后都说我是天才,可你看看,天才居然是这样炼成的。我一直都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不去付出便想有收获,哪怕你是爱因斯坦也不成。”   “可那样活着会不会太累了?”因为我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背下一整本牛津字典,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说服自己坚持下来啊,光想想都累得可怕。   “是很累,可我不想给自己的父母丢脸。你该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这种人,他们会觉得你的一切都是仰仗自己的父母,而你本身根本一无是处。哪怕我各项都是第一,这样的流言蜚语还是存在。我入伍的第二年,我爸爸被提升为上将,别人一辈子达不到的高度,他只花了二十年。众人的议论又一次变得刺耳,我更加拼命,想用成绩让他们哑口无言,可偏偏事与愿违,我在训练时发生了意外。”   我听得沉浸其中,他猛然一顿我便急急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了,受伤了?”   “比那更严重,全队开始考核,要将各班排出好坏次序。军人为荣誉而生,我们是上一年的冠军,当然想要卫冕,可在拉练过程中,我鞋底突然开裂,脚底板开了长长一道口子,哪怕我坚持到底,依旧是得了倒数,卫冕就这样被我搞砸了。”   “可这不能怪你呀,如果不是意外,你一定会是第一。”   “可他们不会这么想。班长是个四川人,回来扯着领子就将我摔地上,部队里是不需要讲什么人权的,每个人都可以上来教训,因为是我拖累了集体,我甘愿受罚,可当班长将鼻青脸肿的我从地上拉起时,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听说你爸爸是上将,古话讲将门无犬子,简直放屁,你连犬子都不算,你就是个龟儿子!我只觉得满腔血气都往上涌,冲过去,给了他狠狠一拳,他当即倒了下去,后脑撞上床边铁栏,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我从他怀里出来,因为听出他嗓音里几难察觉的几声杂音,然而注视到他清朗的眸子时,又将心安了一安,“他……要紧吗?”   “他大脑受到重创,成了植物人,我回国的那一年,才听人说他醒了。”他望着我,神色复杂。   我舒口气,“那就好,可你……被开除了?”   “并没有,我父母派人前来解决,给了他们家一笔钱。而我,除了口头上的训斥,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最终是我自己选择要走。”直到这时,他的眸光才晦黯一分。   他努力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大家肯定他的努力,而不是一味关注他父母留下的光环。他比谁都想更好的展现自己,却反而让他陷入一重折磨。   而后面的故事,他早已告诉过我了。   我端起那杯子,移至我未喝到的一边,递到他的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想给他喂一口。顾少卿先是一怔,继而机械地张开嘴,几滴牛奶在嘴边流淌下来,我连忙用手擦了,转眼却望见他的一张脸微微红了。   “如果当时我也在,一定好好看着你,不许你随便冲动,更不许他们打你骂你,否则我一定一口咬死他们。”   他笑了,摸摸我的头发,“那时你才多点点大。”   “好大了,都上初中了,已经会和同学坐在女墙上,评价哪个是帅哥哪个是氧化铜了。我还给校草写过情书——”询问他校草的意思是否是长得最丑的男生。   “……”顾少卿微微一蹙眉,压下两边的唇角,一言不发。   我却仿佛能听见他说,你可真是个早熟的傻姑娘。   离开部队之后,顾少卿便和家里闹翻,一个人带上不多的钱,踏上了海外求学之路。   而酗酒的坏毛病便是这时开始的。   他自责而且自卑,毅然选择后来的专业,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几近扭曲的心理状态。然而并不顺利,父母的离世让他承受了新一轮的压力,他最终选择手执教鞭,走上讲台,想从别人的青春里,找回属于自己的快乐。   很难想象这一路他走得有多辛苦,可他却始终没有怨天尤人。提及这段历程时,也是平淡坦然,除了让别人受伤时,他眼中的那抹悔意。   我明白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用意,他是不想看我有如此多的心理压力,不希望我和他一样将自己逼上背井离乡的绝路。   救人者必先自救,真正的坚强,不是伪装出一副笑容便可敷衍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要给顾少卿做早饭。他在厨房门口站了半天,每每问她话又不吱声。直到我端着心形的荷包蛋,凑到他极漂亮的眼下,他方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昨晚的那些事,”他咬着牙关,两颊的肌肉绷紧鼓起,“现在你看清我的本性了?”   我装作没心没肺地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个冲动打人的家伙才不是你的本性,相反是现在这个温和的天才力学老师,才是你的本性。”   我从他身边穿过,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眼睛淡淡睨着我,“等这件事了结,我立刻就会辞职,你以后可以不用喊我顾老师。”   辞职——我脚步一顿,有些难以相信,事情不全是他的错,为什么要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我脱口而出,“顾少卿,你简直鬼迷心窍!”   说完便是后悔,居然直呼了他的大名。我抓紧盘沿,脚步一转,要立刻走出去。却听身后男人说——   “我是鬼迷心窍了。”   我步子一顿,转头望他,他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埋着头,只敢掀起秀长的眼睛望向我。   我却仿佛读懂了什么,心里早就熄灭的火苗,此刻倏忽亮了亮。   下午有一场考试,顾少卿一早就将我送了过来。我只让他将车停在校门外,“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的,我自己走进去就行。”   他侧身看着我,目光炯炯,又行了一段方才停车。我都跑下车了,他还在上头喊我,“和风,你等一等!”   我挪到他的那一边,他已经开了车门下来,手里还拿着我的花铲,“哦,对了,”我一拍脑门,“这东西都能忘了拿,谢谢你的提醒!”   他却没半点要走的样子,脚尖在地面画着小圈,过了半晌方才开口,“你去考试吧,全部结束了就给我电话。”   我心内疑惑,却也没再往下问,“那我真走了?”   他笑得有些干巴巴的,“走吧。”   最后一场考试落下帷幕时,离农历新年只剩下不到十天。凯丝的男朋友请我们俩一人吃了一大杯暴风雪。凯丝戴着帽子,裹着围巾,整个人包得像是个团子,却脱了手套,一口一口吃得极快。   我看着她冻得红通通的手直笑,“好大的胡萝卜!”   凯丝一看自己的手也笑了,将嘴里的华夫脆饼咬得嘎吱嘎吱响,冲我故意瞪了瞪眼睛,“你这个大色女,传播污秽不良信息。”   我咬着勺子直犯傻,“我说什么了?”   凯丝不怀好意地笑,“说个笑话你听听呗?”   “一定不是什么好笑话。”我扁扁嘴。   “一尼姑上医院做B超,医生搞错了单子,将这尼姑误诊为怀孕。尼姑当即就哭了,委屈地说:这年头,连胡萝卜都不能相信了。”她哈哈大笑,“你一看我手就说是胡萝卜,你是多有经验呀。”   我想了想方才反应过来,追在她后面打,“很黄很暴力,你才是色女,还好意思贼喊捉贼!”   闹了半天才安静下来,凯丝舀着冰激凌,依旧吃得欢畅。我早里里外外冷透了,拿这冰家伙调侃,“你这是怀孕了,大冬天的吃这玩意儿,他倒挺宠你,大老远买了来送给咱们。”   凯丝笑得得意,“瞧这男友多靠谱,比那顾少卿可体贴了不止一倍两倍啊。你也甭羡慕嫉妒恨了,赶明儿按你姐夫这标准找一个,绝对差不了。”正说得兴高采烈,情绪又突然急转直下,“可惜汪安安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这么走了。”   我无话可做安慰,她便夺了我手里的那份暴风雪,大口大口吃了几勺子,低声喃喃,“你不知道,我一想起谁,就爱吃这东西,冰得脑子都痛了,就没精神再想了。”   我鼻子酸酸的,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她。   一念起,突然而生一股冲动,拉着凯丝的手就往操场飞奔。一直跑到空旷的足球场,浅色苍穹下的一片草绿,唯独站着我们两个人。   我双手掩着嘴边,冲着天冲着远方大喊:“安安,天堂若冷,记得加衣!”   凯丝在一旁抽泣,我喊得越大声她便哭得越厉害,直到最后我嗓音沙哑,哽咽到无法说完一整句话,凯丝突然站直了腰,大声喊着,“安安,天堂若冷,记得加衣!”   午后斜阳冷,薄沙洒落,两抹狭长的影子直直爬于身后。我看着寂静宽广的天宇浩瀚,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渺小。细如微尘,弱比秋蓬,大风起时,便随之而逝。   而在去与留之间,我,凯丝,却会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无论现在,亦或以后。   哭完喊完,我们两只眼红的兔子,又勾肩搭背,一步一步往回走。路过篮球场时,一只篮球直直飞冲过来,我和凯丝缩到一起,怔忪之下谁也没跨出一步。   说巧真巧,球旋了那么几转,“砰”的一声砸上我的脑袋。   “哎哟,痛死了!”我掩着头,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那扔篮球过来的男生一脸惊恐地蹦跶过来,见我要倒,双臂一伸就要往怀里揽。我一看他那满天星似的脸,内心呻吟之下,全身一下子灌满了力量,一个挺腰站稳了,往后急急退了好几步,“你你你——你站住!”   那男生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同学,我失手了。”   凯丝瞪着眼睛,直冲他嚷嚷,“你幸亏是打篮球的,万一玩刀子,我们这倾国倾城的脑袋不就开瓢了?”   那男生还好意思笑,龇牙咧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牙白,抱回篮球时冲我望了又望,“咦,我认识你!”   我赶紧拉了凯丝要溜,心里嘀咕这人一定看过论坛上那帖子。   可还没跨出一步,那男生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游园会那天,我和你玩过同一个游戏,就是写纸条说秘密那个,你和我中间就隔着一老师!”   我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凯丝的眼里反倒亮了亮,冲那男生扬了扬下巴,“喂,那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师写了什么秘密?”   我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上来,虽然已经知道了他那么多的过去,却依旧嫌不够。   男生想了想,“也没什么,就写了一句:我等你长大。”他摸了摸下巴,”哎哟,这算什么秘密,这老师也太不坦白了!”   “……”   我却和凯丝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 ☆、第三十九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9) ?  顾少卿的秘密是:我等你长大。   我和凯丝回去时,一路走一路想着这句话的含义。   “他不是有课柠檬树吗?他一定是想等那棵树长大!”凯丝拍拍我的手,“别再胡思乱想了,他那谪仙似的人物,哪里是你这种凡夫俗子就能降服的?”   我将胳膊从她臂弯里抽出来,斜着眼睛狠狠逼视她两眼。   “可他等那破柠檬树长大干嘛呀,又不中吃又不中看的。莫非是——”凯丝倒吸一口气,竖着食指在我眼前一个劲地点,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万分,“天哪,难道是顾老师某个地方有问题?我等你长大……哎呀妈呀,这事儿真让人羞涩。”   她掩着面颊做娇羞状,将头急切撇去一边,却是偷偷笑得浑身都发颤。   我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她口中某个地方是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绝对是不能说的地方……我一咬下唇,脸即刻成了那炉子上吹着口哨的水壶底,彻底红透了。   我追着凯丝一顿狂扁,“大色女,我对你的无语简直能沉默一整个宇宙!”   她双手掩着脑袋,一边不停地求饶,一边奋力往前跑。   我打得起劲,一路狂追不舍,直到半边身子猛然撞上一堵墙壁。   我一抬头,下巴都掉了下去——居然会是顾少卿。   凯丝噗嗤一声就笑出来,望着一脸不知所谓的顾少卿,哈哈大笑到直不起腰来。还特好心地过来扶上我的下巴,边笑边打招呼,“顾老师我先走了,哈哈,你们俩慢慢聊,哈哈……”   我立在原地直差跺脚,这人说走就走,果然一点义气都不讲!顾少卿这边两道灼灼的视线直射而来,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好意思,只能耷拉着脑袋,始终不敢望他一眼。   “她怎么笑成那样了,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话音刚落,他微热的手掌就贴上了我的额头,兀自嘀咕着,“没发烧呀。”   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再一想到凯丝刚刚的话,连耳朵边都滚烫滚烫起来。如此冷场两三秒之后,顾少卿将头下倾到我面前,微微弯着眼睛,唇角扬着一抹笑意。   “试都考完了?”他声音很轻,淡淡的柠檬味扑上我的脸。   我这才抬起头,微微向后仰着上身,“考完了。”   他直起腰,仍旧背剪双手,脸上泛着光,异常兴奋地说:“我也辞职了。”那样子,仿佛是在说:苍天哪,大地哪,我可算中了头彩啦!   “……”可他这是工作丢了,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抿抿嘴,忧心忡忡地问:“你没事吧?”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一个人受刺激太大,就会疯到笑得花枝乱颤——和顾少卿这症状,简直太像了。   顾少卿扬手便在我头上轻轻一拍,“想什么呢你,我现在很好。”他又冲我压唇角,“傻姑娘。”   我一脸随你怎么说的表情,和他慢慢悠悠压起马路,直走到宿舍外的大道,我不肯再继续了,这儿人来人往,又多是爱好八卦的长舌妇,我可不希望顾少卿一来,又将我推上焦点人物的位置。   顾少卿却没这番觉悟,自顾自走了十来步,这才将身子一转。我这还在后头冲他笑呢,他便黑了半边脸,迈着大步冲我直走过来。   “你也不喊我一声。”他埋怨我。   “你也没看我呀。”我犟嘴,他这到底是干嘛来了?   顾少卿吃了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手插入口袋里,两脚踮了踮,局促如乳臭未干的孩子。过了片刻,他方才笑了,“请你吃晚饭,法国大餐,赏不赏脸?”   我没办法假装矜持,动静却也实在太大了一点,拍着两手可劲地蹦,“Oh yeah!晚饭终于有着落咯!”   等我终于记起要走淑女路线时,顾少卿的额头上分明已经挂下了三条黑线。我叹口气,唉,这形象又毁了。   晚餐吃了什么,我是真的不大记得,一是头一次来没什么经验,记得味道也喊不出名字,二是有位美男坐在我的正对面,烛火飘摇里,我整个脑子都被占满了。   在上最后一道甜点时,顾少卿浅浅押了一口餐酒,轻声问我,“寒假还回你妈妈家里?”   我思忖片刻,方才回答,“不,想去爸爸那儿。”   他点点头,“这也不错,你们的关系没那么紧张就好。”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多谢你。”   他清朗的眸色印上跳跃的烛火,望向我时,唇边依旧是温和地浅笑。   不远处的一桌,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友正对着我,慢条斯理吃着甜点时,忽然脸色一僵,紧接着吐出一枚戒指。   背对着的男友拍了拍手,拉着小提琴的演奏师便迅速走来,缓缓奏出一首温馨的曲子。他接过侍应生递来的花,单膝跪地,老套而绅士向对方求婚。   女友已然感动到说不出话,手里捏着尚且沾有蛋糕的戒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   顾少卿也转头过去看,片刻后便将头又转了过来。他伸手在我面前挥了又挥,讨厌之极地欲要挡住我的视线。   我扁扁嘴,冲他抗议,“你干什么!”   “好好吃饭。”他倒是说得振振有词,占尽道理的样子。   我撅起嘴,视线仍旧往后一桌溜,“这么折腾一下,一定要花不少钱呢,我没钱折腾,用眼睛看看也是好的。”   顾少卿倒是笑得开心,手里捏着一支装饰用的红玫瑰,眼睛向上睨着我,“你就这点想法?”   那边的女友将戒指戴上了,接过花束,笑得分外灿烂。男友起身抱她,两人的脸贴得那么近,嘴唇靠着嘴唇——我把头迅速低了下去,不和谐的画面还是少看为妙。   顾少卿在那一头叽叽喳喳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有些恼地望向他,平时也没见他这么烦人呀!   “不止这点想法!”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似是饶有兴味。   我叹口气,视线紧紧抓牢那女友的手指,“她那钻戒可真够小的。”   “那我以后一定给你买个大的。”   “……”我将视线收回来,牢牢锁定在他的脸上。完全不敢相信刚刚那句话是否是由对面传来,转念一想,也有极大的可能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毕竟刚刚才被一篮球砸过。   顾少卿可能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两瓣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连额头都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朝着我笑,却是极度不自然地扯起嘴角,“……我刚刚说了什么。”我也懵了,却发现他的脸又一次红了。   送我回去时,顾少卿将车开到了楼下。我觉得今晚实在有些诡异,便急匆匆松了安全带,想要开门往外去。   手腕却被顾少卿握住了。   “和风……”时间已晚,四下无人,车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越发短促,我则屏住了呼吸,一瞬间连心跳都已停止。   “……”多想告诉他,我在。   他手上的力度一时间收得极紧,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皱起眉头的力度。   “和风,你上次说得那句话,还作数吗?”   我想我猜到了,却始终不敢确认。明明是拒绝过的人,坐在我的身边,却在说着不拒绝的话。   这颗心,如果还未死去的话,必定风起云涌了。我按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破土发芽,迅速而霸道地缠上一整颗心。   顾少卿又一次开口,已然平静下来,连呼吸都是小小轻轻的,“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是我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我鼓起勇气向他表白的话,此刻被他说起,居然有着一股莫名的温度。   “你想提醒我,那时的我有多自作多情?”我转过脸,偷偷看他。   “不。”他蓦地笑了,“这是我想和你说的。”   沈和风和顾少卿,就这样和谐地勾搭在一起了。   顾少卿开着车子,将我零零碎碎的东西往爸爸家运时,他老人家拄着拐棍在一旁不停地摇头。   “就知道你们俩有问题,无风不起浪,若是干干净净正大光明,谁也不能没事找事编那么大一瞎话。”   我顾少卿拖着一箱子衣服,站在门外直向他赔笑,“欧教授,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帖子里也没几句是真的。”   爸爸打量着顾少卿,冷冷笑了两笑,头一次用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注视研究课题之外的事物,“是没几句真的,我女儿好好一姑娘,怎么可能一脚踏两船,尽便宜你小子了。”   我在一旁直跺脚,“还让不让人进去了,您往这门前一站,算是门神呢,还是看门——”狗!   我连忙将嘴闭得紧紧,在爸爸回过神前,拉着顾少卿就往屋子里钻。   待东西收得差不多,顾少卿坐在我床上,居然翘起了二郎腿,“和风,你知道‘您’的另一重意思吗?”   我一屁股坐他旁边,“你在我心上——对不对?”   顾少卿吃了一惊,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盯向我,“你居然知道?”   “你居然占了我那么久的便宜!”我一拳捶上他,想到当年每每说话短信都不得不注意这个称谓,而他竟然还是故意为之,就颇有些被人算计后的恼怒。   他连忙将我两手抓进怀里,一脸无害地冲我笑,“我又没有骗你,更没有害你,是你自己孤陋寡闻,这能怪谁?”   “……”他居然敢这样说我!   “还总是疑神疑鬼,一有风吹草动就发脾气玩生病。你这小脑袋为什么不能动一动,我干什么要总绕在你身边转,又时不时抱你安慰你,你当我是天生博爱还是皮糙肉厚的色狼?”   “……”原来一本正经的顾少卿,居然是如此险恶闷骚的小男人?我一拍脑袋,悔不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放着大好河山成堆帅哥不管,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男人了。   大年三十那天,顾少卿一大早便来家里接我。爸爸来敲我的门时,我尚且和周公在梦中相会。   爸爸坐上我的床头,毫不留情地推了推我,“和风,赶紧把那顾少卿领走,让邻居看见了,我没脸和他们解释。”   我就这样胡乱套上件衣服,极快速地将自己收拾完毕。坐上车时,我和顾少卿具体阐述了一下当下面临的形势,并相当诚实地将爸爸的话转述给他。   “你爸爸怎么这么不待见我。”顾少卿再高智商,也实在想不通这人情世故的复杂,他蹙着眉头,一遍遍摇头,“他是不是连年夜饭都不想请我吃?”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句疑惑脱口而出,“你还想来吃年夜饭?”   “连你也不想请我吃?”顾少卿背靠着座椅,长长叹出一口气,紧接着,蔫耷耷和棵被踏扁的小草似的,“这太伤我自尊了。”   顾少卿要带我去的地方,居然会是霈陵外的一片大海。深冬的天气,寒风自海面刮来,刀似的割着我的脸。   顾少卿给我戴上帽子,又脱了自己的手套,给我套上后,又小心翼翼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一边一个放着正好,我却不得不迁就着钻进他的怀里,他长臂揽上我的腰,将我紧紧捂住了。   我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含糊不清地笑道:“你故意的。”   他的下巴尖削,磕在我的头顶,痒兮兮地更让我发笑。顾少卿轻轻拍着我的背,哄小孩似的呢喃,“和风,别闹,别闹……”   我不闹,我只是想笑。微微往后仰起头,移开鼻尖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脸温温热热的,想到那一颗心就在这胸膛里跳动,而我竟然能将之紧紧占满,小小的虚荣心、满足感,让这脸不仅温热……简直发烫了。   顾少卿依旧轻轻拍着我的背,目光亦必定眺望向海面,便是这样抱着我护着我,站了许久又许久。   就在我有些腻味了的时候,顾少卿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爸爸,妈妈,我带媳妇来看你们了。”   我便又一次失魂落魄,在他柔软到不像话的语调里,彻底融化下去。   ? ☆、第四十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10) ?  有顾少卿的寒假是格外美好的,我怀着满心欢喜,手里握着定情小花铲,蹲在柠檬树前松土,嘴里还振振有词,“柠檬树啊柠檬树,柠檬树啊柠檬树……”   顾少卿正整理冰箱,不知何时便站到我的身后。我这一双极易发现美的眼睛,很快锁定住身后的一道颀长。   刚刚将头转了九十度,顾少卿便泰山压顶般蹲下来,淡淡的柠檬香扑着丰满的羽翼钻进我的鼻腔。   “哎,和风,你头发上沾着什么?”   莫非有土?我连忙抬手理头发,却被顾少卿的手挡开了,修长的手指异常温暖,轻轻从我耳廓上方擦过,窝成拳头放在我面前,好看的浓眉微微一挑,“猜猜看,是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懒洋洋地嘀咕:“又是老把戏!”   “老把戏你也猜不出。”他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跪去他前头,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掰开他的手,却在看到手心里小小的一元硬币时,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就一块钱。”   他有些不高兴,眉头紧了紧,“你想要钻戒?”   “我想要粉红色的毛爷爷,”我冲他使劲眨眨眼,“但钻戒也不错哦!”   他抿抿唇,“这就有些麻烦了,我告没告诉过你,为了上次那顿法国大餐,我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让人想不信都难,一想到他原来说连车都是借的,我的心就又揪了一揪——怪不得最近总喝粥呢,原来丢了工作的顾少卿彻底沦为穷光蛋了。   我撑着脑袋坐在餐桌边一口一口地叹气,真是遇人不淑啊!嫁入豪门什么的咱也不想了,门槛太高攀不上,可也没想过过这种苦日子呀,一天喝粥是换口味,两天喝粥是养生……一直喝粥是会馋死人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都已经决定要和他同甘共苦了,怎么好意思中途易辙,我可是向来厚道做人的。   顾少卿拿着一无纺布袋从厨房出来时,我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上下可劲地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穷就不要你的,我愿意和你一起喝粥!”如果有点肉松做配菜,那就更好了。   顾少卿稍一迟疑,“你说什么?”   “你明天就出去找工作吧,我先问爸爸借点钱买米,这家里没米快要断炊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抹把泪道:“我后天就去餐馆端盘子,再问问老板能不能预支点薪水。”   顾少卿一脸莫名其妙,轻轻拍拍我的脸,“又胡说八道什么呢?”他扬扬手里的袋子,“走吧,带你去买米,顺便再买些零食。”   我的心落了一落,看来以顾少卿的智商又一次不足以了解我的心意,我把头大幅度地摇着,“我不吃零食!”   “为什么,昨天你才抱怨嘴寂寞来着。”   “可你现在是困难时期,车子是借的,没钱,喝粥……”我掰着指头给他算,委屈地扁扁嘴,“这房子不会也是租来的吧?”   他噗嗤一声笑了,摸摸我的脑袋和安抚小猫似的,“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姑娘呢?”   我一瞪眼,我还没嫌弃他穷,他倒嫌弃我傻了!   谁知道他又补了一句,“可我就偏偏喜欢你这傻姑娘了。”   这还差不多,我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雀跃地说:“等等,我拿个东西再走。”   顾少卿没反应过来,“拿什么?”待我蹦蹦跳跳离开几步,他的声音又传过来,“哎,别拿铲子了。”   我才不听,掸掸上面的土,抱怀里,“万一遇见坏人,我就用这个揍他!”   顾少卿无奈地摇头,“幸好当时送了花铲,万一送了包花肥,走哪儿都要闻那氨臭味了。”   超市里人头攒动,顾少卿一人鹤立鸡群,显得分外显眼。他紧紧揽着我的腰,怕我走丢似的,一口一个语重心长,“别左顾右盼的,好好呆我旁边,万一挤没了,我找不到你。”   “可这样怎么买东西呀!你别担心,我要真丢了,你就去总台找漂亮姐姐,一广播就出来了。”   顾少卿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见,手上的力度又紧了一紧,“丟不起那脸,你二十一岁,又不是二点一岁。”   “……”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无聊,推了推顾少卿,“我生日那天,你干嘛要送花铲呢?那时候就想让我和你一道种柠檬树了?”   “如果你硬要这么想,我也没什么意见。”他优雅之极地从货架上拿下一袋蜜饯,那从容悠闲的模样,像极了演奏后放下琴盖的谢幕。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他淡然的笑容里,我看出了些许猫腻。   “那天我现金没带够,吃完饭就剩下买铲子的钱了。”他一脸诚恳。   我一口气噎着,差点没把自己憋死,火急火燎地将铲子从包里掏出来,毫不客气地扔进了购物车,“不和你玩了,我待会儿就回去,好好做我大门不出的淑女,再也不成天编理由跑出来和你疯了。”   顾少卿却笑得格外开心,将我的脑袋往他肩头靠,一手丢了车,掏出手机来给我看,“这可由不得你了,你爸爸刚刚发的短信,说你又挂科了,要我好好给你辅导辅导,补课必须得过,否则……”   又挂科了?我心内哀嚎,扯着顾少卿的衣襟可怜巴巴地问:“否则怎样?莫非要给我中断粮食供应?”   “便宜你了,你万一重考补过,必须重修,他就禁止你再见我!”   “哦,”我拍拍胸口,“放心了,不见就不见吧,不断粮就行。”   “……”顾少卿微微弯起眼睛,却完全是气恼的模样。   顾少卿拎着袋子走得极快,我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光感受到顾少卿的阳光普照了,没想到他其实是这么小心眼一人,我不过随随便便开个玩笑,他居然半天都不肯理我。   为了表现出本人一贯的博大胸怀,我跑过去赖上他,拉着他的胳膊,将身子扭来扭去,“喂,喂,你还生气哪?”   顾少卿顿了步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又不是没名字,老喊我喂干什么。”   我连忙认错,“对不起对不起,少卿,这总好了吧?”顾少卿没吱声,就那么怔怔地看我。难道这称呼还不行?我吞了口唾沫,拿出烈士断腕的决心,绝不是发自内心地说:“那我喊你小卿卿,这个还行不?”   “……”顾少卿的一张小白脸倏忽又红了。   就在顾少卿玩羞涩的时候,一对嘻嘻哈哈的情侣从超市里跑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看,一个甜到发腻的声音便阴魂不散地响起。   “顾学长!”一个秀丽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飞来,一把套上了顾少卿的胳膊,“好巧啊,居然在这儿也能遇见。”   顾少卿那一见美女就浑身僵硬的毛病又发作了,手里提着的东西哗啦啦落了下来。我连忙蹲下去捡,耳边还不停传来他和柳絮的唧唧歪歪声,厉风行可能插不上话,好心到蹲下来帮我,我才不领情,立刻龇着白森森的牙恐吓他,意思很明确:带着你和你任性的孩子,给我马不停蹄地滚!   偏偏这厉风行半点眼力见儿没有,怔怔看了我半天,忧心忡忡地说:“哟,姑娘,你这蛀牙可真多呀!”   “……”   事实证明,一个能发那种脑残帖的女人,脑子绝不会好到能分清寒暄和邀请的区别。   两对告别时,我有意挽上顾少卿的胳膊,借此有力宣布:从今以后,这就是我沈和风的人了。   偏偏顾少卿太懂礼貌,道别之时特意加上一句,“有空来家里吃饭,和风很会做菜。”   我用温婉大方的笑容敷衍,只觉得头上顶起了一贤妻良母的巨大光环,不得不放下对这二人的深恶痛绝,有口无心地说:“有空常来哦!”   柳絮立刻一脸激动惨了的模样,冲着顾少卿笑道:“和风也太能干了,我和他都不会做菜,天天吃阿姨做的,真是腻死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们就去蹭一顿吧!”   我连忙掐顾少卿一把,他疼得蹙紧眉头,却还是丢个我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那好吧。”   一回顾少卿家里,我就脱了外套躺沙发上看电视。心里不停嘀咕着,凭什么她柳絮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的和搁温室里养得水仙似的,我就要做那开不了花的蒜头,忙进忙出当烧火丫头呀?   我就不做饭,看他们能把我怎地!   顾少卿看了我这脸色,估计心里头也七七八八猜出了大半,二话不说,拿了一包开心果搁我怀里,临走时还摸摸我的头发,温柔地问:“喝果汁吗?”   不喝,想折了柳枝,踩扁柳絮。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显得我多小气,头一偏,眼睛看都不看他,“别挡着我看电视。”   顾少卿只好讪讪地走去了厨房。客厅里便只剩下三个人,一个剥着开心果,边看电视边哈哈大笑,另其他两个端着白开水,莫名其妙中面面相觑。   就在柳絮和我说了几句,而我都是爱理不理之后,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尾随着顾少卿也进了厨房。   厉风行过来拉拉我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别这么不待见我们呀,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对不起了吗?”   “我说过要接受那道歉了吗?”不提还好,一提更可气,“你没听古人说嘛,鳄鱼的眼泪信不得,哼。”   厉风行依旧是痞笑,“这古人的白话文学得挺好的呀,哪个古人?”   “……”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灭了他,腾地起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你脸皮还真挺厚的。”   我在客厅里转了转,实在管不住自己的腿,不知不觉中就走去了厨房。拉门没关牢,两人的对话很容易就能听到。   柳絮先说:“你们俩真同居了?”   “没有,她晚上会回去睡。”   “我一早就猜到你们俩会好,你每次和我说话,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关于她的,剩下那半句,也是间接和她有关的。”   “哪有这么夸张。”顾少卿的声音里带着笑。   “哪里没有,明明那么喜欢她,却一直憋着不说,一定很痛苦吧?”   “有那么一点。”顾少卿在这儿顿了一顿,水声哗哗,片刻后才又传来他的声音,“但那时我是她老师,在一起的话或多或少会遭人非议,我不想因此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你怎么会这么喜欢她。”柳絮这话分明是感慨,而绝非是疑问。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生,笑得时候雨天都会变晴,快乐的让人嫉妒,伤心时又是暴风骤雨,不得不让人心疼。她会因为我而哭而生病,我却只想让她笑让她健康。她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坚强,远远没有,她需要有个人一直陪在身边,而我愿意做这个人,等她长大,直到成熟、衰老,不错过她生命里每一处风景。”   “听你这么说,那我上次那样对她,一定让你很讨厌吧,会不会到现在都还埋怨我?”   “我真的很想大大方方地说不,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在其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却温温热热。   吃过饭,我一个人钻进厨房里洗碗。顾少卿则是忙着将那两位送走,没多一会儿,关门声轻轻响起。   厨房门被轻轻拉开,顾少卿的脚步声愈发的近,我没回头,关了水龙头,用干布将碗一一擦干。   却没想到,顾少卿双臂一捞,将我整个搂进了怀里。他宽广的胸膛与我的脊背贴得密丝合缝,一股暖意慢慢渗透入肌骨。   他将侧脸轻轻贴上我的头,温热的呼吸痒痒地喷在皮肤上,我觉得自己是支冰棍,在他的照耀下,一点点地化了化了,变成一滩水,升腾作一缕烟,最终还是要随他而去。   我擦干手上的水,转过身子,猫儿似的腻在他怀里,他将下颔轻轻磕上我的肩膀,嘴唇贴上耳廓,轻柔缓慢地蹭,让我恍惚觉得,这仿佛是一个……缠绵的吻。   顾少卿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地响起,“他们走你也不送送,没礼貌。”   我将额头砸一砸他,不高兴地嘟囔,“好容易瘟神要走,我高兴还来不及,干嘛巴巴地跑出去送,这么虚伪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顾少卿笑起来,“你的嘴永远都这么厉害。”   我将头探出来,冲他狠狠瞪着眼,“怎么着,惹你生气了?是不是嫌我说话难听,破坏了你心目中美好的学妹形象?”   顾少卿的眼里浮上一丝兴味,手指点着我的鼻尖,坏坏的笑,“你这是吃醋了?”   “怎——怎么可能!”我居然结巴起来,“我——我最最——最讨厌醋了。”哎哟,丢人,我将头重新埋他怀里,一口一口地叹气。   顾少卿却拍拍我的背,“那你就是冤枉我,不行,你把头抬起来,我要惩罚你。”   我扭着身子,怎么也不肯,他不依不饶地说:“你不承认冤枉,那就意味着她在我心中果然是有美好形象咯?”   “你敢!”我抬起头,恨不得扑上他脖子,狠狠咬一口。   顾少卿笑得得意,“对啊,我不敢,所以还是你错了,冤枉我,必须受到惩罚。”   他怎么又给我绕回来了,我叹口气,自知赢不了他缜密的思维,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什么惩罚?”   “吻我。”   我一下子懵了,眼睛巴眨巴眨望着顾少卿。   他拿笑掩饰一丝尴尬,轻轻吸口气,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低头在我耳边又重复了一句,“吻我。”   我的脸滚烫滚烫,已经完全不好意思看他,然而转念一想,他早晚都是我的人,我还矜持个什么劲哪,便小声吩咐道:“那你先把眼睛闭上。”   他原样照做,长长的睫毛小手似的覆在脸上,我踮起脚尖,撮起嘴,又轻又快地一点,迅速回到原位,低下头,脸已经烫得能煎荷包蛋了。   顾少卿却慢慢将眼睁开,微微蹙着眉头,语气透着不满,“傻姑娘,这才不叫吻。”   我张开嘴,刚想辩驳,他已然倾下身子,一手提起我的下巴,一手托起我的后脑,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在我流连那肌肤相触的感觉时,他的吻伴着炽热的呼吸一同落了下来。   午后暖阳自他身后倾洒而来,光影璀璨中,模糊了轮廓。   那些时间的记忆,那些岁月的缱绻,欢乐的,痛苦的,美好的,不堪的,都在跳跃的金色沙砾中慢慢挥散,慢慢消逝……   最终,只剩下我们彼此。   耳边惟余他轻缓的声音,“……闭上眼睛。”   “顾老师,你懂爱情吗?”   “……你说说看。”   “我想……那一定是我对你的样子。”   “胡说。”   “……”   “明明是我对你的样子。”   我想每一个美好的故事,最终都能用八个字结尾。   我和顾少卿的这一段,亦不例外。   从此以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和他的柠檬树,再也跑不了的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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